宣和元年的五月，老天爷像是被捅破了窟窿，大雨连着下了七天七夜。汴京城里的沟渠早就灌满了，积水漫过街面，能没过小腿肚，小贩们的货摊都漂在水里，活像一座座小孤岛。直到第八天清晨，雨才算歇了，云层裂开道缝，漏下点惨淡的天光。
开封县前那家王二茶肆，老板王二摸着黑就爬起来了。他惦记着檐下的茶桌，昨晚收摊时没来得及搬进屋里，怕是早泡得发胀了。脚刚沾地，就觉着不对劲——柜台旁的阴影里，好像蹲着个活物，毛茸茸的，还动了一下。
“谁家的狗跑这儿来了？”王二嘟囔着，摸起墙角的扫帚想赶。那东西猛地抬起头，昏暗中，一对灯笼似的眼睛亮得吓人，还发出“哞”的一声，像头牛在喘气。王二手里的扫帚“哐当”掉在地上，腿一软就瘫了——那不是狗，分明是个长着鳞甲的怪物！
天渐渐亮了，晨光透过漏雨的屋顶照进来，王二这才看清。那怪物长约六七尺，鳞片是苍黑色的，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像披了层铁甲；脑袋圆滚滚的，倒真像头牛，可两颊却鼓囊囊的，泛着青绿色，活像剥了皮的鱼头；最奇的是头顶那对角，根部粗得像手腕，一直往上延伸，到顶端才分了两岔，弯弯地翘着——这不就是画里的龙吗？
王二吓得连滚带爬冲出茶肆，尖叫着喊人：“龙！有龙！”
街坊们先是不信，凑过来看了，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消息像长了翅膀，转眼就传到隔壁的军器作坊。那会儿正是卯时，工匠们刚到作坊，听说茶肆里有龙，抄起锤子、凿子就涌了过去——这些人天天跟铁器打交道，胆子比磨盘还大，哪见过真龙？只当是个什么稀罕野兽。
“这玩意儿能吃吗？”一个满脸胡茬的工匠掂着手里的砍刀，眼睛发亮。
“管它能不能吃，先砍了再说！”另一个附和着，举着斧头就冲了上去。
那龙像是受了惊，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尾巴在地上扫得木屑乱飞，可不知怎的，没飞也没喷水，就那么蜷缩在墙角。工匠们乱哄哄地围上去，刀砍斧劈，龙的惨叫声像破锣似的，震得人耳朵疼。没过多久，就没了声息。
工匠们倒也“仗义”，把龙肉剁成小块，你一块我一块分了，还有人拿油纸包着，兴冲冲地往家跑，说要给婆娘孩子开开眼。街吏闻讯赶来时，只剩下一地的血污和几片碎鳞，他吓得脸色惨白——真龙现世，本是祥瑞，却被这群莽夫宰了，这要是让朝廷知道了，自己脑袋怕是保不住。他慌忙驱散人群，叮嘱王二和工匠们：“谁也不许说出去！不然大家都得掉脑袋！”
可哪瞒得住？不出半天，整个汴京都传遍了。画匠们挤破头往茶肆跑，凭着围观者的描述，一笔一划地画下来：苍黑的鳞甲、牛头鱼颊、分叉的长角……一时间，龙的画像成了最抢手的玩意儿，连宫里的小太监都偷偷托人买，说要献给万岁爷。
蔡绦那会儿还是个翰林院的小官，听说了这事，特意跑去茶肆看。地上的血迹已经发黑，几片碎鳞硬得像铁，他捡了一片揣在怀里，心里直犯嘀咕：“龙乃神物，怎会轻易被凡人所杀？怕是要出事。”
果然，十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汴京突然涨水了。
那水来得邪乎，不是从汴河漫上来的，倒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清清亮亮的，带着股寒气。寅时刚过，城北的牟驼冈已经一片汪洋，守马监的士兵们抱着柱子哭，眼睁睁看着几百匹御马在水里扑腾，最后没了动静。水还在涨，像有只无形的手推着，往南漫过万胜门，淹没了成片的民房。
有老人跪在街头哭：“是龙报仇来了！是龙报仇来了！”
消息传到宫里，徽宗皇帝吓得一宿没睡，披着龙袍在紫宸殿转圈。大臣们吵成一团：有人说要祭天谢罪，有人说要挖沟排水，还有人想起了十几天前被分食的龙，声音都发颤：“怕是……怕是真龙降罪了。”
水越涨越高，都快漫到宣德门的门槛了。开封府尹急得跳脚，组织百姓往城墙上搬东西，可那水看着清，却沉得很，木筏放上去都打旋。后来有人说，看见水里有巨大的阴影在游弋，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搅动，吓得人不敢靠近。
直到第七天，水开始往汴渠里涌。管水利的官员急中生智：“挖开城北的五丈河！让水往梁山泺流！”朝廷立刻下旨，募了上千个壮丁，乘着木筏凿开河道。水“轰隆”一声涌进五丈河，像脱缰的野马，一路咆哮着往东南奔，最后汇入梁山泺。
这场水断断续续闹了几个月，等退去时，汴京城里的淤泥积了半尺厚，不少人家的墙都泡塌了。人们清理废墟时，总想起那被分食的龙，都说：“那哪是龙啊，怕是龙王的幼子，不小心落了难，结果被咱们杀了……这水，就是老龙王来报仇的。”
蔡绦把这事记在《后史补》里，末了加了句：“龙者，鳞虫之长，非人力可犯。宣和之祸，始于此矣。”后来金人南下，汴京陷落，有人回头想起这桩事，总说：“那会儿就该知道，天要变了。”
只是没人知道，那个被分食的龙，最后到底去了哪里。有人说，它的血混在洪水里，跟着流入了梁山泺，后来那里聚起了一百单八位好汉；也有人说，它的魂魄回了天上，看着汴京沦陷，流下的眼泪，又成了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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