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的琉璃灯盏映着满堂名将惊愕的面容，
陈锋指尖划过沙盘上天山隘口的瞬间，
兵部侍郎的银箸“当啷”坠入鲍汁。
“三箭未落，胡骑尽殁？”
老国公的呼吸凝滞在陈锋展开的北疆舆图上，
墨迹勾勒的死亡走廊贯穿狄人王庭——
“此策若成，”镇北侯喉结滚动，
“我大周铁骑当饮马北海！”
朱雀大街陈列的蛮族巨盾残骸尚未清理干净，岭南王陈锋在军神宴上“三箭定天山”的狂言，已如野火般席卷了玉京的深宅大院与军营哨卡。此刻，华阳公主府的水榭夜宴，琉璃宫灯将粼粼波光折射在满堂朱紫贵胄的脸上，空气里浮动着龙涎香的奢靡，更涌动着一股近乎凝滞的惊涛暗流。
兵部侍郎崔明远捏着银箸的手停在半空，箸尖一滴浓稠的鲍汁缓缓滴落，在他绯红的官袍前襟晕开一小团深色污渍，他却浑然未觉。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水榭中央那座巨大的北疆沙盘上，沙盘边缘，陈锋刚刚以指代笔划过的那道凌厉轨迹——自天山隘口斜插而入，直贯狄人腹地狼居胥山的墨线，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心头发慌。
“三箭未落，胡骑尽殁？” 崔明远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王爷此言，未免……未免过于托大！天山隘口乃北狄经营百年的雄关，飞鸟难度！三万玄甲纵然精锐，深入此绝地，无异于自蹈死局！更遑论三箭之期？简直……简直荒谬！” 他猛地将银箸拍在案上，汤汁溅起，引来周围一阵压抑的惊呼。
水榭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在崔明远与陈锋之间逡巡。太子一系的官员们眼中闪烁着幸灾乐祸与隐忧交织的光芒；而真正久经沙场的老将们，如须发皆白、沉默如山的镇国公徐开山，如面如刀削、眼神锐利的镇北侯萧破虏，他们的视线却死死锁在沙盘上那道墨线上，眉头紧锁，似在疯狂推演其中的凶险与可能。
陈锋端坐主宾位，玄色常服在琉璃灯下泛着幽光。他并未因崔明远的激烈质疑而动怒，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他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沙盘前，指尖精准地点在标注为“鹰愁涧”的险恶峡谷。
“崔大人只知其一。”陈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水榭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冰刃破开坚冰的冷冽，“天山隘口雄关，守军倚仗者，无非‘一夫当关’之地利。然其关墙依陡峭山崖而建，正面强攻，纵有十万大军亦难撼动分毫。此为其‘刚’。” 他的指尖沿着山势缓缓移动，落在关墙后侧一条几乎被忽略的、细如发丝的蓝线上，“此为‘潜龙道’，乃冰川融水千年冲刷而成，深藏于绝壁之下，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狄人视其为天堑，疏于防范。此为其‘隙’。”
镇国公徐开山浑浊的老眼猛地爆出一缕精光，身体前倾：“潜龙道？！此道老夫四十年前随武威侯北伐时曾听斥候提及，然其入口被万年冰盖封堵，根本无从探查！王爷如何得知？”
“机缘巧合，得前朝戍边遗册。”陈锋语焉不详，指尖已从潜龙道移开，重重戳在沙盘上狄人囤积粮草的重镇“白驼城”上，“破关非目的，溃其心方为要。三箭者——”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第一箭，玄甲死士百人，趁夜自潜龙道攀绝壁而上，焚其关后烽燧、油库，乱其军心！火光起时，即为信号！”
他拿起一枚代表玄甲轻骑的黑色小旗，猛地插在白驼城东南方一片开阔的草场：“第二箭，五千轻骑自‘风陵渡’强渡弱水，昼夜疾驰，不攻城，不恋战，直扑白驼城外‘金帐牧场’！屠尽狄人王公贵胄视若性命的神骏战马！断其机动命脉！”
“嘶——” 一阵压抑的抽气声响起。屠尽战马！这是要掘北狄的根！
“与此同时，”陈锋的声音陡然转厉，第三枚黑旗被他狠狠钉在沙盘上狼居胥山南麓一片不起眼的缓坡，“第三箭！陌刀营主力借焚关之乱，自鹰愁涧潜行而出，直插此处——‘落鹰坡’！此乃狄人王庭卫队‘金狼骑’往返狼居胥山与天山隘口的必经之地！坡势平缓，利于陌刀结阵！待其援军心焦气躁，奔行百里人困马乏踏入坡地……” 陈锋五指猛然收拢，仿佛攥住了千军万马的咽喉，“便是陌刀如林，人马俱碎之时！”
他猛地展开一直握在手中的卷轴，一幅更为详尽、标注着无数蝇头小注的北疆舆图豁然呈现！河流、山脉、部落牧场、水源地、乃至狄人各部的矛盾与冬季转场路线，皆纤毫毕现！其详尽程度，远超兵部存档的任何一幅！
“三箭落，关隘后方已乱，战马尽失，金狼骑主力被阻截歼灭于落鹰坡！”陈锋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响，重重敲在每个人心头，“此时，我大军主力方自正面压上！失了地利、失了战马、失了最精锐护卫的狄人王庭，便是瓮中之鳖！此死亡走廊一成，饮马北海，非是虚言！”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水榭！只有夜风吹过纱幔的轻响和远处隐约的丝竹声。崔明远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发现每一个字都卡在喉咙里，重若千钧。那幅舆图，那环环相扣的毒计，将天险转化为杀阵的狠辣眼光……这绝非纸上谈兵！
镇北侯萧破虏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杯盘叮当乱响！这位以悍勇着称的北疆统帅，此刻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火焰，死死盯着陈锋：“王爷！此策……此策虽险！却直指狄人七寸！若舆图无误，潜龙道可通，末将……末将愿为先锋！为王爷凿开这天山壁垒！”
暗流下的招揽
夜宴散场，人潮退去，只余水榭内清冷的月光和未散的硝烟气息。陈锋并未急于离开，而是屏退左右，独自凭栏。片刻，三个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自不同的廊柱阴影中无声显现，单膝跪地。
“末将（卑职）参见王爷！”
当先一人，身形精悍如猎豹，正是镇北侯麾下头号斥候统领，有“夜不收”之称的燕七郎。他常年深入北狄腹地，面庞被风沙刻满沟壑，一双眼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左侧一人，须发灰白，身着不起眼的旧皮甲，是镇国公府上那位沉默寡言、负责演练府兵的老教头，人称“铁手”石震。他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
右侧则是一位面容清癯、气质阴郁的中年文士，兵部职方司主事，专司堪舆图绘的冷面判官——文子墨。他此刻呼吸急促，显然还未从方才那幅惊世舆图的震撼中平复。
“三位请起。”陈锋转过身，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本王不喜虚言。今夜之论，非为哗众取宠。”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燕七郎身上：“燕统领，你三探狼居胥山，七次险死还生，绘制的狄人冬营图，为本王舆图补全了最后三处水源标记。然兵部只将你之功，记为‘探得狄人游骑踪迹三次’，赏银五十两。” 燕七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被理解的震动和深藏的屈辱。
陈锋指尖轻点栏杆：“岭南缺一双能刺穿北狄寒夜的眼睛。本王麾下，‘天眼营’统领之位，虚席以待。入营，赐玄甲，配千里镜，予你探查北疆万里之权！功成之日，裂土封侯，非是梦话！”
燕七郎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熊熊燃烧的野望取代，重重叩首：“末将……燕七郎，愿为王爷效死！此身此命，尽付王爷驱策！”
陈锋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石震：“石教头，你于镇国公府后院，以残兵败卒为基，独创‘六合锁阵’，练就一支能硬撼狄人百人队的步卒。国公赞你‘练兵有方’，然终其一生，你只能困于方寸后院，所练之兵，不为国战，只为护院。”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直击人心的力量：“岭南有山，险峻更胜北疆。本王有兵，缺的是一双能将散沙淬炼成精钢的手。‘镇岳营’总教头之位，待君执掌！本王予你精壮三千，良田百顷，许你开宗立派，传你锁阵于世！要名，要利，要青史留痕，本王皆可予你！”
石震那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抽动，浑浊的老眼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仿佛枯木逢春。他一生所学，所盼，不就是如此？！他不再言语，只是以头触地，咚的一声闷响，胜过千言万语。
最后，陈锋看向强自镇定的文子墨：“文主事，你耗费十年心血，九死一生，绘制的《北疆山河堪舆总略》，堪称当世第一。然此图被束之高阁，蒙尘于兵部档案深处，只换得你一个‘勤勉’考评，升迁无望。” 陈锋展开手中那幅让满堂震惊的舆图副本，指着上面几处细微但关键的补充，“你的心血，在本王手中，已化为斩向狄人咽喉的利刃！岭南王府‘天工阁’首席画师之位，官同三品，掌天下舆图勘绘、军械图谱！本王要你将胸中丘壑，尽数化作这图上杀机！你可愿？”
文子墨身体剧震，看着陈锋手中那幅融入了他毕生心血的“武器”，看着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重视与赋予的滔天权柄，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冲垮了他所有的清高与阴郁。他撩袍下拜，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卑职文子墨，愿肝脑涂地，追随王爷！以手中之笔，为王爷绘就……万里江山！”
无声的硝烟
黎明将至，华阳公主府最深处的暖阁。
太子陈寰裹着狐裘，脸色在跳跃的烛光下阴晴不定。他面前跪着刚从水榭宴席上退下的心腹幕僚。
“殿下，陈锋此獠……其志非小！今夜一番狂言，镇北侯、徐开山老匹夫皆已意动！还有那燕七郎、石震、文子墨三个微末之徒，竟当场被他收服！” 幕僚声音带着惊悸，“长此以往，边军之心……恐不为殿下所有啊！”
“啪！” 一只上等的钧窑茶盏被太子狠狠掼碎在地！“孤知道！”他低吼着，眼中血丝密布，“好一个‘三箭定天山’！好一个‘饮马北海’！他这是在向孤示威！在向整个大周军界昭告，他陈锋，才是能带领他们立不世之功的人！”
他猛地站起，狐裘滑落也浑然不顾，在暖阁内焦躁地踱步：“杀！必须杀！此獠绝不能再留！” 他猛地停步，眼中射出毒蛇般的光芒，“孤养的那些‘影子’，该动一动了！传孤令！”
太子俯身，在幕僚耳边低语，声音如同九幽寒冰：“令‘枭’部，不惜一切代价，截杀燕七郎！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让他活着踏入岭南一步！令‘鸩’部，潜入岭南，目标——鹿鸣谷粮仓！给孤烧！烧光陈锋囤积的粮草！断了他的根基！令‘蛛’网，全力搜捕文子墨家眷，控制起来！孤要让他……生不如死！”
幕僚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与此同时，九皇子府密室。
陈玘把玩着手中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听着心腹的禀报，脸上带着莫测的笑意：“好一把燎原之火啊，我的好八哥……太子这次，怕是要被彻底逼疯了。” 他指尖轻敲桌面，“告诉鲁七，时机成熟，将那半枚‘虎符’和那几张‘神火飞鸦’的残图，‘不经意’地献给岭南王。本王很期待，八哥得了这前朝攻城的利器……这把火，会烧得多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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