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的初秋,带着特有的湿润与咸腥,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墨城的每一个角落。元首府坐落在墨城地势最高处,面朝无垠大海,长窗洞开,永不停歇的海风便长驱直入,将悬挂于四壁的纱幔拂动如云,也将案头那盏长明烛的火苗,吹得摇曳不定,在光洁如镜的玄铁地板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影子。
东方墨独坐于宽大的书案之后,身姿挺拔,如一株扎根于礁岩的古松,任海风撩动他青衣的广袖,却撼不动他眉宇间的沉静。案上,除了文房四宝,便是一封刚刚由信鸽送达、看似寻常的“家书”。信笺是特制的青檀纸,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这并非真正的家书,而是远在大陆、执掌中原墨羽网络的莫文,以特制密药书写的情报。
他拈起那封轻飘飘的信笺,指尖稳定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移近烛火,并未直接接触火焰,而是利用那灼热的气流,缓缓地、均匀地炙烤着信纸的背面。这是一个需要耐心与精准的过程,火候稍过,密文尽毁;火候不足,字迹不显。
跳跃的焰心,将他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那一点执着的光。渐渐地,在热力的作用下,空白的纸面上,开始有纤细如发丝的墨迹悄然浮现,如同冰层下悄然游动的鱼群,终于浮出水面。
显庆四年,大唐权力中枢那场惊心动魄的清洗,长孙无忌集团覆灭的始末,便以这种无声的方式,在他眼前逐帧上演。许敬宗如何利用“韦季方朋党案”作为引子,如何巧妙地编织罪名,将远在权力边缘的长孙无忌重新拖回风暴中心;李治如何在御书房内,面对那份弹劾奏疏,从最初的惊疑不定,到权衡利弊,最终默许,甚至推波助澜;以及,最后那冰冷彻骨的结局——削爵、流放、黔州驿馆内,那条终结了帝国数十年权臣生命的白绫……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权力熔炉中淬炼出的冰刺,带着血腥与背叛的寒意。当“黔州自尽”四个浓墨重彩的大字彻底清晰,又随着热源的移开而缓缓淡去,最终只在纸面上留下一道难以察觉的焦黄痕迹时,东方墨执着信笺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跳跃的烛火,也随之轻轻晃动了一下,仿佛也被这来自遥远北方的政治寒流所侵袭。
他缓缓放下信笺,任由其飘落案角,那点焦痕如同一个时代的句读。抬起眼,目光越过摇曳的烛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夜幕笼罩的浩瀚海洋。南洋的夜空,星子低垂,璀璨而疏朗,与记忆中终南山那云雾缭绕、清冷寂寥的夜色截然不同。时光仿佛在这一刻交错,那个曾在终南山云雾深处,眼神彷徨、需要他赠予墨玉、给予“保持本心,明辨迷雾”点拨的年轻晋王李治,与如今洛阳紫微宫中,那个端坐明堂、眼神深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将昔日最大依仗的帝舅也冷酷牺牲的大唐天子,影像重重叠叠。
权力的蜕变,竟能如此彻底地重塑一个人。昔日需要庇护的雏鸟,如今已成长为能搏击长空、甚至啄食喂育者的苍鹰。这无关对错,或许,这便是身处那个位置的必然。只是,那曾经或许存在的、一丝微弱的“本心”,如今还剩下几分?而那需要“明辨”的“迷雾”,是否已从外部的困局,转向了内心欲望的深渊?
良久,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张已成为灰烬信使的信笺上。指尖轻轻一捻,那承载着帝国高层血腥秘密的纸张,便彻底化为一小撮带着余温的灰烬,无声地散落在冰凉的砚台之中,与尚未研磨的墨锭为伴。
他的视线,随之转向悬挂于主壁之上的巨幅海疆图。烛光映照下,代表中原大唐的疆域被细致勾勒,城池林立,河道纵横,标识繁密。而在其东南方向,广阔的蓝色海域之上,代表华胥现有疆域的墨色线条,如一只展翼的玄鸟,栖息于南洋诸岛。目光继续向东北方向延伸,越过现有疆界,一片由无数细小岛屿组成的链状区域,在图纸上显得颇为空旷寂寥,仅以古称“琉球”二字淡淡标注,其形制、详情,大多语焉不详。
这些岛屿,如同被造物主随手撒落在碧波万顷之上的碎玉,星罗棋布,静默地漂浮在月光难以常年照见的波涛之间。它们连接着广袤的大陆与更深不可测的太平洋,是天然的跳板,也是潜在的屏障。
东方墨凝视着那片未染墨色的岛屿轮廓,眸光深处,平静无波的海面之下,已有锐利的光芒如暗流般涌动。长孙无忌,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甚至能影响皇权更迭的大唐首辅,其轰然倒台,绝不仅仅是一个权臣的陨落。它意味着大唐内部,一场波及深远、牵扯无数利益的政治大地震正在发生,新旧势力的血腥角力与重新洗牌,必然消耗掉长安与洛阳绝大部分的精力。
“至少三年……”他于心中默念。这是他对大唐内部消化这场政治风暴所需时间的判断。三年之内,李治与武媚的主要目光必将内顾,专注于巩固权力,清理残余,稳定朝局,无暇也无力将战略重心投向遥远的东南海域。
这短暂的、由他人权力更迭所带来的窗口期,对蛰伏海外、根基初立却亟待拓展生存空间与战略纵深的华胥而言,是历史缝隙中露出的天赐良机,是必须紧紧抓住、不容有失的战略机遇。被动等待,只会坐失良机;唯有主动出击,方能在这盘以大洲大洋为棋盘的宏大棋局中,落下属于华胥的、至关重要的一子。
一阵更强的海风涌入,带着南洋秋夜渐深的凉意,吹动他额前几缕未被玉冠束住的发丝,也吹得壁上海图微微晃动,那片标注着“琉球”的群岛链,在晃动的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正等待着新的笔墨去勾勒它们的命运。
东方墨缓缓站起身,走到海图前,修长的手指最终精准地按在了那片群岛的中心。指尖传来的,不仅是纸张的微凉,更是一种决断的重量。他的眼中,那份深邃的平静之下,名为“行动”的星火,已彻底点燃,即将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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