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的喧嚣是分层的。市井的叫卖,权贵的车马,构成浮华的表面。而在一条僻静的青石巷深处,“墨韵斋”书铺则像一处思想的暗流,在寂静中积蓄着力量。
书铺门面寻常,店内却别有洞天。后院一间雅室,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新墨与陈旧竹简混合的独特气味。这里,便是陈彦的天地,也是即将诞生的《新潮》刊物的摇篮。
陈彦年近四十,面容清癯,下颌线条刚硬,眉宇间锁着经年累月思考留下的刻痕,也凝聚着一股不容折辱的刚毅。
他曾是朝中有名的“硬颈”御史,因屡次上书抨击时弊、触怒权贵,最终心灰意冷,挂冠而去。辞官后,他并未归隐,反而在这许都一隅,开辟了新的战场。
此刻,他正伏案疾书。
案头堆满了周铄那篇《论“痛打落水狗”》的传抄件,也散落着一些记录李朔在邺城废窑演讲内容的残页。
他欣赏周铄的犀利,也理解李朔的激情,但他更深知,零星的呐喊与青春的宣言,虽能振奋人心,却难以形成改变世道的洪流。
当下的思想界,一面是死水般的僵化,一面是初生般的混乱,急需一盏引路的灯,一个凝聚的核。
他放下笔,拿起一方刚刚刻印好的素帛封面,上面只有两个力透帛背的大字——《新潮》。
“便是它了。”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他要创办的,不仅仅是一份刊物,更是一面旗帜,一个阵地,一场彻底的思想启蒙运动。
创刊号的核心,便是他刚刚完成的发刊词——《敬告青年》。
他并未采用骈四俪六的华丽辞藻,而是以清晰、有力、近乎宣言式的笔法,为新时代的青年立下了六条准则:
“一、自主的而非奴隶的:挣脱依附,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勿为古人之奴隶,勿为权贵之牛马。
二、进步的而非保守的:笃信宇宙进化之理,与时俱进,勿固步自封,逆潮流而动。
三、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以奋斗征服命运,以行动创造未来,勿学隐士逃避责任,独善其身。
四、世界的而非锁国的:睁眼看天下,知彼方能知己,勿再坐井观天,抱残守缺。
五、实利的而非虚文的:崇尚实证,追求实学,以效用衡量价值,勿尚空谈,勿慕虚名。
六、科学的而非想象的:以理性为尺度,以事实为依据,破除迷信盲从,勿以臆想代替真理。”
这六条,如同六把锋利的标尺,试图度量出一个区别于旧式文人的、全新的青年形象。
它不直接鼓吹某种政治主张,而是致力于重塑人的思想根基——从人格独立到思维方式,从价值取向到世界眼光。
《新潮》创刊号一经秘密刊行,立刻在渴望新知的青年群体中引发了地震。
周铄读到了,在那六条标准中,他看到了自己批判精神的理论支撑,主动将自己更为犀利的杂文《礼教杀人论》投给了《新潮》。
李朔读到了,他激动不已,认为这完全道出了他的心声,立刻将自己在“求道会”的演讲整理成《青春与赤火之使命》一文,请求发表。
无数迷茫中的寒门士子、甚至一些对家族束缚感到厌倦的贵族青年,都将《新潮》视若瑰宝,争相传阅、讨论。
陈彦以其深厚的学养、清晰的理路和不妥协的姿态,迅速团结和影响了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新文化”追随者。《新潮》编辑部,成了许都思想暗流的漩涡中心。
然而,风暴也随之而来。
“狂悖!此刊妖言惑众,动摇国本!” 太学内的守旧博士们联名上书,要求朝廷查禁《新潮》,严惩主办者陈彦。
“陈彦此人,昔日为官便不安分,如今更是变本加厉!” 昔日与他有隙的权贵,趁机在朝中攻讦。
甚至《新潮》内部,也因文章倾向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有温和者认为周铄的文章过于尖刻,易招致祸端;有激进者则觉得陈彦的六条还不够“革命”,未能直接号召反抗。
面对外部的压力与内部的分歧,陈彦的态度始终如一:不妥协。
“批判若不彻底,则如同隔靴搔痒!”他驳回温和派的修改建议,坚持全文刊发周铄的《礼教杀人论》。
“启蒙之要,在于塑造新人,而非急于求成,鼓动暴烈之举!”他同样冷静地拒绝了激进派的要求,坚持《新潮》应以思想文化启蒙为首要任务。
他如同一块坚硬的礁石,立在旧时代涌来的潮水前,也立在内部纷乱的浪涛中。他的刚毅,是《新潮》的脊梁,但也让其成为了所有旧势力眼中最醒目的靶子。
这一日,他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只有八个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陈彦看完,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凑近烛火。火焰跳跃着,吞噬了那虚伪的“善意”警告。
他望向窗外许都沉沉的夜空,目光坚定。
他知道,风暴将至。但他更相信,自己点燃的这盏《新潮》之灯,已无法被轻易吹灭。思想的闸门一旦打开,洪流便再难阻挡。
《新潮》编辑部的后院雅室,此刻已失去了往日的书卷宁静,空气灼热得仿佛一点即燃。争论的声音穿透窗纸,惊起了院中老树上栖息的寒鸦。
引发这场风暴的,是一位新近加入的年轻学者——胡适之。
他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面容俊雅,身着剪裁合体的儒袍,料子却隐隐透着异域的风致——据说是游学交州、甚至远至西域时带回的织物。他举止从容,言谈间总带着一种经过理性淬炼的温和,与编辑部内常见的激愤或悲怆截然不同。
此刻,他正站在房间中央,面对着一张张或激动、或疑惑、或不满的面孔。就在刚才,李朔再次慷慨激昂地阐述了“赤火”理念的普世正义性与彻底推翻旧世界的必要性,引得许多年轻成员热血沸腾。
“李兄之言,令人感佩其赤子之心。”胡适之的声音清朗,不疾不徐,却像一盆冷水,浇在了燃烧的炭火上,“然而,诸君不觉得,我们空谈‘主义’太多,而研究‘问题’太少了吗?”
他环视众人,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
“我们终日争论‘赤火’是否代表未来,‘大同’是否能够实现,这些宏大的‘主义’固然激动人心。但然后呢?”他微微摊手,“黄河依旧泛滥,百姓依旧饥饿,农具依旧落后,村塾依旧寥寥。这些具体而微的‘问题’,并不会因我们信仰了某种‘主义’就自行解决。”
李朔脸色涨红,想要反驳,却被陈彦用眼神制止,示意让胡适之说下去。
“依在下浅见,”胡适之继续道,语气更加坚定,“我们应当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他刻意重复了这核心的一句,让它在空气中回荡。
“何为研究问题?”他自问自答,“是去调查颍川的屯田客,究竟需要何种农具方能增产?是去探访冀州的村落,如何能设立蒙学,教化子弟?是去钻研古籍与西域新法,思考如何治理黄河水患,保万千黎庶平安!”
他随即拿出了自己即将付印的文章——《实证主义与改良路径》。文中,他系统地阐述了其观点:社会进步应立足于实证调查与科学方法,通过一点一滴、循序渐进的改良来实现。他写道:
“昨日之我,改良一寸,则今日之我,进一寸之欢喜。妄想一剂猛药,便能革除千年沉疴,非但徒劳,更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灾难。吾辈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以负责之态度,行稳妥之改进。”
他的言论,如同在激情的洪流中投下了一块理性的砥石。
编辑部内,一些原本就对空泛口号感到厌倦的成员,尤其是几位精通算学、农事或水利的务实派,眼中露出了深思和认同的神色。
这种专注于具体问题、寻求可行路径的态度,让他们看到了另一种改变世界的可能。
“荒谬!”
陈彦终于忍不住,猛地一拍桌案,站了起来。他脸色铁青,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适之先生此言,看似稳健,实则是向旧制度妥协!是在为吃人的礼教续命!”
他声音沉痛,“你只看到黄河水患,却看不到导致河工腐败、民夫死伤的层层盘剥!你只想到兴办蒙学,却不想想为何寒门子弟永无出头之日!不从根本上推翻这制造无数问题的旧制度,你的‘改良’,不过是裱糊一座将倾的大厦,终有轰然倒塌的一日!”
李朔也激动地接口,指着胡适之:“胡先生!你这是小修小补,是隔靴搔痒!百姓在流血,在饿死!他们等不及你一点一滴的‘改良’!我们需要的是彻底的变革,是赤火那般,焚尽一切不公的雷霆!”
胡适之面对两人的猛烈抨击,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眉头微蹙,仿佛在惋惜对方的“不理智”。
“陈先生,李兄弟,彻底变革的代价是什么?你们可曾计算?若是变革失败,这天下是否会更乱?百姓是否会更苦?”他缓缓道,“我并非不渴望光明,我只是希望,通往光明的路,能走得稳一些,少一些无谓的牺牲。”
“稳?哈哈哈!”李朔悲愤大笑,“在坟墓里最稳!可那是死人待的地方!”
陈彦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沉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新潮》的宗旨,在于启蒙,在于唤醒,在于为彻底的革新扫清思想障碍。适之先生的道路,或许自有其价值,但与《新潮》之本意,已相去甚远。”
这话语,几乎等同于驱逐令。
编辑部内,众人神色各异,有的支持陈彦和李朔,有的暗自赞同胡适之,更多的是陷入迷茫与分裂的痛苦。先前团结一致的“新思想”阵营,出现了第一次公开而深刻的裂痕。
一直沉默旁观的周铄,靠在墙边,冷眼看着这场争论,嘴角挂着一丝复杂的、近乎嘲讽的笑意。他既不完全赞同胡适之的妥协倾向,也对李朔那种将“赤火”完美化的激情抱有怀疑。
“铁屋中,有人想开窗,有人想拆屋顶,还有人只想在屋里换个亮点的蜡烛……”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吵吧,吵清楚了,才知道路该怎么走。”
胡适之面对陈彦几乎决绝的态度,微微叹了口气,整了整衣袍。
“既如此,胡某不便再留。但愿诸君他日回首,莫悔今日之激进。”他拱手一礼,风度依旧翩翩,转身从容地走出了这间充满火药味的雅室。
他的离去,带走了一部分温和务实的力量,也让《新潮》编辑部内部的空气,变得更加纯粹,也更加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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