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府到裴府的路程并不算远。
裴织阑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府邸，心中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些冷眼旁观的漠然。前世回门，她的心中还存着对家人的眷恋和期盼，如今只剩下一片荒芜。
裴府府门大开，以裴尚书为首，合家主子仆役早已恭敬地候在门外。见到王府车驾，众人躬身行礼。裴尚书更是快步上前，脸上堆满了谨慎又讨好的笑容。
谢却陵率先下车，他清冷矜贵的气质与裴府门前的热闹喧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裴织阑看着伸到面前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顿了一瞬，然后稳稳地握着下了车。
这一幕落在裴家人眼中，裴照临和柳含章交换了一个眼神，裴衔欢则瞪大了眼睛，眼中闪过难以置信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嫉妒。
进入正厅，依序落座。繁琐的礼仪过后，便是看似热络实则空洞的寒暄。裴照临对着谢却陵，言语间满是恭敬与试探，话题绕着朝堂时事、圣体安康打转，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得罪了这位位高权重、圣眷正浓的女婿。
柳含章则拉着裴织阑的手，上下细细打量，嘴上说着“瞧着气色红润了些，王府水土养人”，那双眼睛却扫过她的穿戴、仪态，甚至眉眼间的细微表情，像是在检查她是否有错处。
很快，话题便不可避免地转向了柳含章最关心、也最擅长的规矩和门风。
厅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柳含章的声音。她端着主母的架子，语重心长：“织阑啊，如今你身份不同往日，是圣旨钦封的平亲王正妃。这不仅是你的造化，更是裴氏一族的荣光。越是如此，你越需谨言慎行，时刻不忘裴家清流门风，恪守闺训，莫要行差踏错半分，失了体统，也带累王爷清誉。”
她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加重：“女子立世，当以柔顺为德，贞静为本。夫君为天，自当尽心侍奉，体贴入微。王府门第高贵，规矩体统想必比我们这等臣子之家更重千百倍。你切不可因王爷宽和便心生懈怠，需得比在家中时更加仔细守礼，言行举止皆需符合王妃身份，悉心打理内务，宽容御下，方不负皇恩浩荡，亦不负家族多年教导养育之恩。”
这些话，裴织阑前世听了无数遍，早已刻入骨髓。此刻听来，只觉得无比讽刺。她垂着眼睫，并未像从前那般恭敬应“是”，她沉默着，仿佛那些话语是过耳的风声
柳含章见她不应声，蹙起眉头，语气又加重了几分：“为娘说的话，你可记住了？莫要以为嫁入王府便可松懈，裴家女的贤名，不能在你这里坏了规矩。”
谢却陵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神色平静无波。他自幼长于宫廷，见惯了各种场面，如何听不出柳含章这话里话外的敲打、束缚以及对家族名声的过度维护？他目光微转，落在身旁的裴织阑身上，见她低眉顺眼，却背脊挺直，那沉默里透着一股抗拒和疲惫。
这时，裴衔欢端着点心过来，娇俏地插话：“娘亲，您就别总说姐姐啦！姐姐现在可是王妃了呢！”她说着，好奇又大胆地看向谢却陵，眼睛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和一丝少女的倾慕，“姐夫，王府是不是特别大特别漂亮？姐姐在王府里是不是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的话语天真活泼，与方才柳氏那压抑的训诫形成鲜明对比，却也透着一股被宠溺惯了的不谙世事和隐隐的嫉妒，嫉妒姐姐能拥有她无法触及的尊荣。
柳氏立刻嗔怪地拉了她一下：“欢欢！不可无礼！王爷面前，岂容你放肆！”
但那语气里的宠溺与纵容远多于真正的责备，与方才对裴织阑的严苛和冷硬截然不同，仿佛裴衔欢的一切失礼都可以用天真活泼来原谅。
长女沉默下的隐忍与次女恣意张扬的天真，形成了太过鲜明甚至刺眼的对比。谢却陵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他的王妃会是如今这般矛盾的模样，表面恪守规矩，内里却似乎藏着一根不肯弯曲的利刺。他并未回答裴衔欢的问题，只是轻微的点了点头，目光便重新落回手中的茶盏上，态度疏离而有礼。
裴织阑将母亲和妹妹的反应尽收眼底，前世她还会为此感到刺痛，会暗自神伤，会反思自己是否哪里做得不够好，才不配得到母亲同样的笑容和宽容。而今，她的心中已无太多波澜起伏。
甚至……她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更加冰冷诡异的画面——
那是前世回门后不久，谢孤刃察觉到了她眉宇间难以掩饰的落寞和压抑。那时他尚未完全显露疯狂本性，对她极尽体贴。他屏退左右，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探究，他问：“阿萦，可是在裴家受了委屈？是不是他们那些所谓的规矩教条，让你不开心了？”
她当时惊惶失措，不敢承认，只含糊其辞。
他却低低地笑了，指尖滑过她的脸颊，语气轻柔得令人毛骨悚然：“没关系，告诉我。谁让你不开心，我就让他们永远消失好不好？把你的父亲、母亲……还有那个碍眼的妹妹，都杀了，好不好？这样，就再没人能用那些东西束缚你，让你难过了。”
他那看似为她出头的疯狂提议，当时只让她感到彻骨的寒意和恐惧，那是一种完全扭曲的、充满占有欲和毁灭欲的爱，让她连最后一点对亲情的怅惘都不敢再流露。
宴席终于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
登上回王府的马车，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目光。裴织阑靠在柔软的车壁上，侧脸在晃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疏离和疲惫。她轻轻闭上眼，只想将方才那一切令人窒息的场景隔绝在外。
她微微蜷起的手放在膝上，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覆盖在了她的手背上。
裴织阑猛地一颤，倏地睁开眼，转过头，猝不及防地撞进谢却陵的眼眸中。他的目光很专注，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怜惜？
“今日……辛苦你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难得的温和。
裴织阑愣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设想过他可能会就她今日的沉默说些什么，或许是不满，或许是规劝，却独独没想过是这样一句……近乎体贴的话。
与前世谢孤刃的相比之下，此刻身旁谢却陵那沉默却带着尊重分寸的旁观，那句笨拙却建立在正常逻辑上的“辛苦你了”，竟显得如此……珍贵和正常。
“王爷……何出此言？”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谢却陵收回手，他的指尖无意间划过她的皮肤，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语气平静却透着一种罕见的真诚：“规矩礼法乃立身之本，固然重要。但王妃在府中，不必过于拘束。王府并非牢笼，本王亦非苛责之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你……很好。无需时时以他人标准苛求自己，更无需为他人的眼光而活。”
他的话很简单，甚至有些笨拙。他看到了她所处的环境，感受到了那份无形的压力，并且……理解了。甚至试图为她撑开一小片可以喘息的天。
裴织阑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那诸多的情绪里有惊讶，有困惑，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还有一点点……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容。良久，她才极轻极轻地吐出四个字：“多谢王爷。”
谢却陵不再多言，他重新坐正身体，目光转向窗外，留给裴织阑一个清俊安静的侧影。
裴织阑也重新看向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绚丽的橘红色，温暖的光线透过车窗，柔和地洒在车厢内。
或许，这座看似冰冷的亲王邸，真的会成为一个与裴府截然不同的、新的开始。而身旁这个恪守礼仪，却又意外地带着珍贵尊重的男人，或许……真的值得她稍稍放下一些心防，尝试着去走另一条未知的路。
路还很长，但她似乎，看到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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