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眼底掠过一丝笑意,箸尖挟起那片炙得焦黄的鹿肉:“这倒像是阿绾能干的事情。”
帐内气氛终于流动起来,随着食物的香气,众人的神情也多有所放松。
李斯执箸轻叩下层铜盘,铜铁相击发出沉闷声响,他不禁问道:“这等铁片从何得来?”
“回丞相,”洪文躬身时眉梢带着喜色,毕竟始皇的眼中有了笑意,自然对于他们的做法很是满意,所以就立刻详细解释起来,“这原是宫中废弃的车轮铁箍。因边缘磨损,有些甚至断裂了,本要送回尚方监重铸。”他指着铜盘间那个炙热的黑铁片,果然形状并非完全的方正,甚至还有些棱角,“阿绾在杂物间见这些废弃的铁片厚薄适中,便试着置于食盘下层。临行前特地带了几片,想着很有可能用上。刚刚,奴才们在临时庖厨也商议过的,毕竟山里夜凉,吃些滚烫热食才是最好的。”
这边,内史腾已经自行拆开面前的双层铜盘,往灼热的铁片上洒了几滴酒。酒液触及赤铁瞬间汽化,发出“滋“的轻响腾起白雾。
“这鹿肉是哪里来的?”他边说边挟起鹿肉,肉块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度,表面粗盐粒在烛光下如碎星闪烁。
洪文更加仔细解释道:“蒙将军今日途中猎得的一头小鹿,庖厨们就在溪边处理干净,薄切后用酱汁腌渍。然后大营建立起来后,在帐西溪畔架起炭火,鹿肉炙烤时,铁片也一同埋进炭堆烧灼。”他示范着将上层铜盘稳稳卡进下层凹槽,“待食物烹饪好,先将烧红的铁片嵌入底盘,再盛装炙肉。这般布置,纵是三刻过后,仍能保得炙肉烫口。”
“嗯,果然不错。”始皇面色愉悦地又吃了一大块,帐内众人自然要赞美一番。
铜盘中的鹿肉正散发着混着松木清香的焦香气,无论谁都无法不心动,箸尖挟起一片,肉块边缘泛着诱人的金黄……这才真是享受。
帐外值守的蒙挚,按剑侍立,玄甲映着跳动的篝火,隐约还有了些山间的飞虫掠过。那些香气早都已经飘散出来,他也觉得腹中饥饿,心中暗暗忍耐。
望向大帐西侧溪畔,在隐约晃动的火光间辨认出那个熟悉的身影,唇角又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白辰。”他侧首唤来副将,声音压得极低,“去我坐骑行囊里取那套新裁的深衣。”见对方怔愣,又解释道,“上月祖母遣人送来的那套,一直收在行囊里未曾动用。”
“哦。“白辰恍然。
“给阿绾送去。”蒙挚望向溪边那个忙碌的身影,“她随驾出来仓促,必定没有准备换洗衣物。寺人的衣衫终究不合适她穿……“话音未尽便挥了挥手,“速去。”
“啊?喏!”白辰躬身退下,心里却泛起嘀咕:那日他想瞧瞧这套新衣的纹样,将军都谨慎收着,说是祖母亲自缝制,不许任何人触碰。结果,如今竟舍得赠人?还是个女子。
夜风掠过林梢,将溪水声送到帐前。
蒙挚重又挺直脊背,玄甲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翌日,始皇的玄色车驾在山道上缓缓前行,旌旗仪仗迤逦如龙。
这支由十六乘青铜轺车、八百禁卫军组成的队伍,与蒙挚当初单骑快马疾驰的架势自然不同,足足行了五日才抵达骊山脚下。
自那夜尝过滚烫的炙肉后,始皇眉宇间的阴翳便散了几分。
虽说是山野粗食,但热腾腾的羹汤总能熨帖脾胃。连着三日都能用上热膳,帝王心情渐佳,竟有了巡视的兴致。
车驾每经过秦直道修筑处,玄色旌旗便会暂停摇曳。始皇扶着车辕远眺,见新辟的黄土大道如巨蟒蜿蜒入山,夯土筑路的刑徒们如同蚁群,在春阳下拖着石磙往复劳作。
行至险峻处,他甚至撩起纁裳下车,履底碾过新夯的土层。蒙挚紧随其后,看见帝王弯腰拾起半截断裂的铁锸,指腹抚过锸面上“蒙“字烙印时,目光里竟有几分难得的温和。
这条由蒙恬督造的通衢坦途已初具规模,黄土夯实的路面宽可容五车并行,遇山开凿的岩壁上还留着钎凿痕迹。
行至一处山谷时,但见数百刑徒正在架设木栈桥。
运送石料的牛车陷在泥泞里,断裂的车轮与散落的铁箍堆积如山。
始皇立在青盖车辕上,忽然指向那些锈迹斑斑的铁片,说道:“将这些悉数运回咸阳,重新熔炉打造。”
蒙挚立即传令禁军以及沿途骊山大营的甲士们收拾残铁。
李斯捧着竹简侍立在侧,见始皇竟俯身拾起一件还带着残木的铁箍,玄色冕服在春风中轻扬。
他心中暗赞:陛下躬行节俭,这些废铁重铸后,不知能为直道工程省下多少府库开支。若用以加固边关战车,更是物尽其用。
而此刻始皇指腹摩挲着铁箍上的榫卯痕迹,想的却是:回宫要让尚方监将这些铁料铸得厚实些,新制些带夹层的铜盘。总比在青铜簋下生火熏得满殿烟尘要强,若是能边煮边涮肉片,蘸些浓赤酱汁......帝王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将铁箍递给赵高时,眼底还留着几分对美食的憧憬。
看着卫卒甲士们搬运铁器的声响惊起林间飞鸟,始皇望着散落满山的直道建材,忽然觉得这趟巡幸倒也不虚此行。
始皇唇边的笑意尚未敛去,车驾已行至骊山脚下。
严闾带着守军跪伏在泥泞道旁,声音带着不自然的颤抖:“陛下……昨夜东麓又降雷雨……“
他身后两名士卒抬着担架上前,麻布下凸出人形轮廓。
当布幔掀开时,连蒙挚都倒吸一口冷气——两具焦尸蜷曲如炭,四肢扭曲成诡异的姿势,皮肉与方士的麻布白袍熔作黑红相间的硬壳。高瘦的那具还保持着抬手格挡的姿势,指骨在焦黑的皮肉间突兀地支棱着。
“是余方士的两位徒弟,雷击时正在观测星象……“严闾喉结滚动,“清早余方士赶过来的时候已经知晓此事,现在去了事发地……“
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焦糊味,混着雨后泥土的腥气。
一具尸身的头颅绽开蛛网般的裂痕,露出内部被高温灼成灰白的骨殖,所有的头发也已经炸裂支棱起来。
另一具的胸腔整个塌陷,隐约可见熔化的铜罗盘嵌在肋骨间,罗针竟还指着正东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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