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鹰·第三十八章
1932年的暑气裹着股馊味。关东山的白桦叶被晒得卷了边，黑风口的铁轨在烈日下泛着白光，蒸腾的热浪里飘着股焦糊味——是日军焚烧流民尸体的味道，顺着风漫过整片林子，把空气染成了浑浊的黄。燕彪蹲在抗联密营的了望哨上，手里的草帽扇出的风都是烫的，怀表在怀里像块烙铁，表盖内侧的\"夏至\"二字刚刻到一半，刻刀在铁皮上划出的纹路里嵌着些灰褐色的粉末，是黑风口焚尸场的灰烬，他用布包了些藏在里面。
\"爹，南边又来批逃难的。\"燕双鹰的军用水壶空了大半，壶身的漆皮被晒得剥落，露出里面的铁皮。少年往嘴里塞了片晒干的桦树叶，涩味顺着喉咙往下钻，\"赵连长让你去清点人数，新来的里头有个姓孙的铁匠，说从奉天逃来的，带着个十二岁的闺女，闺女的胳膊被日军的狼狗咬了，烂得流脓......\"
燕彪的手指在怀表链上摩挲，铁链的铁环被汗水浸得发锈，蹭在掌心有种钝痛感。他想起去年冬天张奶奶坟头的积雪，现在那片地方该长满了野草，草叶间说不定还能找到弹壳——日军开春时在那一带搜山，留下的子弹壳能装满半个麻袋。风突然变了向，焚尸场的焦糊味更浓了，像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片林子。
密营外的空地上挤满了流民。男人们光着膀子，脊梁上的汗珠子滚成了串，在阳光下像撒了层碎银；女人们把孩子护在怀里，补丁摞补丁的衣襟被汗水浸得透湿，能看见里面干瘪的肋骨；最西边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靠着树干喘气，嘴唇干裂得像龟裂的土地，手里攥着些不知名的野草，时不时往嘴里塞一把。
\"老总，给口水吧。\"个瘸腿的汉子爬过来，裤管空荡荡的，断腿处缠着块发黑的破布，是被日军的炮弹炸的。他怀里抱着个昏迷的孩子，孩子的小脸烧得通红，嘴唇上起了层白泡，\"我们从吉林逃来的，村里的井被日军投了毒，喝了的人上吐下泻，没两天就死了......日军还把死人往井里扔，说要'净化支那人的水源'......\"
燕彪往汉子手里塞了个陶碗，是从日军粮草库缴获的，碗沿缺了个口。他转身往密营里走，刚迈两步就被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抓住了裤腿，女人的怀里揣着块发黑的玉米饼，饼上爬着几只蚂蚁，她却死死护着，像抱着块金元宝：\"长官，求你救救俺男人吧，他被日军抓去修炮楼，腿被砸断了，俺们是从铁丝网上爬过来的，他的肠子都挂在铁丝上了......\"
密营的地窨子里，马灯的光被热浪扭曲成了怪影。赵连长把最后一块盐巴掰成两半，一半放进熬着野菜的铁锅，一半递给燕彪：\"这半个月来的流民快两百了，密营的存粮撑不过五天。\"他用树枝在地上画着黑风口的地形，\"日军在焚尸场旁边建了座劳工营，抓了三百多个流民去修炮楼，昨天夜里逃出来五个，说里面的人每天就给个窝头，饿死的比累死的多......\"
燕彪把盐巴放进嘴里，咸味顺着舌尖往喉咙里钻，却压不住焚尸场的焦糊味。他想起那个姓孙的铁匠，男人的手掌布满老茧，虎口处有个月牙形的疤——是握锤砸铁的记号，现在这双手却在发抖，给闺女包扎伤口时，连布条都系不紧。流民里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带着农具、针线、甚至半截锅铲逃难，这些本该用来谋生的东西，现在成了苟活的工具。
孙铁匠的闺女躺在地窨子的角落里，胳膊上的伤口缠着块浸过草药的布，是燕双鹰找的消炎草。女孩的眼睛睁得很大，盯着头顶的木梁，突然抓住燕彪的袖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哼：\"爷爷，俺看见日军把俺娘吊在槐树上，狼狗扯她的腿......娘的鞋掉了一只，是红绣鞋，俺给她做的......\"
燕彪的手指猛地收紧，攥得女孩的胳膊微微发颤。他往女孩手里塞了块烤红薯，是从日军给养车截的，红薯皮上还留着牙印——是燕双鹰没舍得吃完的。怀表在怀里突然发烫，表盖内侧的\"夏至\"二字仿佛被烫得活了过来，刻痕里的焚尸场灰烬顺着铁皮的纹路往下渗，像在流泪。
\"孙师傅，你会打马蹄铁？\"燕彪蹲在铁匠身边，看着他用块捡来的废铁敲打。男人的锤子是自己带的，木柄磨得发亮，锤头却缺了个角，是从奉天逃出来时，用它砸死过一个日军哨兵。
孙铁匠的锤头顿了顿，火星溅在他的破布鞋上：\"不光会打马蹄铁，还会打枪坯子。\"他往燕彪手里塞了块敲好的铁条，上面带着均匀的锻打痕迹，\"年轻时在兵工厂当过学徒，日军占了奉天，厂里的机器都被拆去造炮弹了，不从的就被活活打死，尸体扔进浑河......\"他的声音突然压低，\"俺能把日军的步枪零件改造成土造枪，就是缺钢材和硝石......\"
燕彪往地窨子外指了指，黑风口的方向在烈日下泛着层灰雾：\"日军的劳工营里有座材料库，存着修炮楼用的钢筋和炸药。\"他从怀里掏出块桦树皮，上面用炭笔标着劳工营的布局，\"西北角的铁丝网有处缺口，是上次逃出来的流民说的，那里的狼狗被毒死了三只，现在只留了两个哨兵......\"
孙铁匠的锤头停在半空，火星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出个水泡，他却像没知觉似的：\"俺们这些流民里，有十个以前是矿工，会炸石头；还有三个瓦匠，知道怎么挖地道。\"他往燕彪手里塞了根磨尖的铁条，\"这是俺闺女的救命钱，要是能端了劳工营，让她有口干净水喝，俺这条命给你都行......\"
深夜的风带着丝凉意。燕彪带着燕双鹰和二十个流民摸向劳工营时，野草在脚下发出窸窣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拉扯裤腿。劳工营的探照灯在夜空里扫来扫去，把铁丝网照得如同白昼，网外的空地上躺着几具流民的尸体，肚子都被剖开了，是日军的狼狗干的，尸身已经开始腐烂，蛆虫顺着伤口往外爬，在月光下像团扭动的白花花。
\"爹，铁丝网上挂着些东西。\"燕双鹰的声音压得很低，少年用刺刀挑过来看，是些破烂的衣服碎片，上面沾着干枯的血迹，\"有件小褂上绣着朵山茶花，跟周丽姑娘嫁衣上的一样......\"
燕彪的手指抚过那片碎布，针脚细密得像关东山的蛛网。他想起周丽姑娘临死前攥着的银簪，现在那银簪别在密营的旗杆上，风一吹就发出叮当的响声，像在哭。怀表在怀里轻轻跳动，表盖内侧的焚尸场灰烬仿佛被震得落了下来，顺着衣襟往下掉，像撒了把灰。
孙铁匠带着矿工们在铁丝网下挖地道时，铁镐碰到石头发出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男人的额头上渗着汗，混着泥土流进眼睛里，他却没工夫擦，只是一个劲地挥动铁镐，镐头碰到块硬物，挖出来看是半截孩子的布鞋，鞋底绣着个\"福\"字，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刚学针线的小姑娘绣的。
\"是劳工营里的孩子。\"孙铁匠把布鞋塞进怀里，声音发颤，\"俺闺女说，日军把不听话的孩子扔进狼狗圈......\"他突然举起铁镐，往地道深处猛砸，\"狗日的！俺们跟他们拼了！\"
燕彪按住他的肩膀，往劳工营里指了指。探照灯的光亮处，十几个流民正被日军用皮鞭抽着搬钢材，其中个女人的背影很熟悉——是从吉林逃来的那个瘸腿汉子的媳妇，她的怀里抱着个襁褓，里面的孩子早就没了声息，日军的皮鞭落在她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抽在块破布上。
地道挖到劳工营的材料库底下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孙铁匠往炸药包里塞了些碎石块，是从焚尸场捡的，上面还沾着些焦黑的碎骨：\"这样炸得更散，能把钢材都崩出来。\"他往导火索上浇了点煤油，是从日军哨兵那里摸来的，\"俺去引开哨兵，你们带着人往外撤，钢材能运多少是多少......\"
燕彪往他手里塞了颗手榴弹：\"一起走。\"他指了指材料库旁边的工棚，\"那里住着五十多个能走路的流民，先把他们带出来，钢材以后再想办法。\"怀表在怀里突然硌了下，他摸出来看，表盖内侧的\"夏至\"二字终于刻完了，刻痕里的灰烬被汗水浸成了深灰色，像关东山的土地在流血。
炸药炸响时，劳工营像开了锅的沸水。材料库的屋顶被掀飞，钢材混着碎石块四处飞溅，砸在日军的炮楼上，发出刺耳的响声。燕彪的步枪子弹打穿了哨兵的喉咙，血喷在铁丝网上，把网格染成了暗红色。燕双鹰带着流民往地道口跑时，看见个老人正抱着根钢材不肯放，是从奉天逃来的老木匠，他的手指被钢材烫得冒烟，却硬是不肯松手：\"这是好铁......能打锄头......能种地......\"
日军的机枪响了，子弹像雨点般扫过来。孙铁匠突然扑过去，用身体挡住了扫向孩子们的子弹，血从他的后背涌出来，把破布衫染成了黑紫色。男人的眼睛望着地道口的方向，那里有他的闺女在等着，嘴角却咧开了笑，手里还攥着那半截孩子的布鞋，像握着个希望。
回到密营时，天已经大亮。燕彪把孙铁匠的尸体放在树荫下，解开他的衣襟，发现里面藏着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是块磨得发亮的铁块，上面刻着个\"家\"字，是他从奉天家里带出来的，现在字的笔画里都渗着血。流民们把抢出来的钢材堆在空地上，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像片银色的河。
\"爹，孙师傅的闺女在哭。\"燕双鹰抱着个小姑娘走过来，女孩的胳膊还在流脓，却死死抓着那块刻着\"家\"字的铁块，\"她说要把这个带在身上，像爹在身边一样......\"
燕彪往女孩手里塞了块红薯，是从劳工营抢的，还带着点土腥味。他往火堆里添了些干柴，火苗舔着木柴，爆出的火星落在钢材上，像给它们镀了层金粉。怀表在胸口轻轻跳动，表盖内侧的灰烬随着心跳微微颤动，像无数个死去的人在呼吸。
流民们突然欢呼起来，指着黑风口的方向——那里飘着股黑烟，是劳工营的工棚在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像去年冬天粮草库的那场火。孙铁匠的闺女突然举起那块刻着\"家\"字的铁块，朝着火光的方向喊：\"爹！你看！火起来了！能种地了！\"
燕彪望着那片火光，把怀表紧紧按在胸口。表盖内侧的\"夏至\"二字被体温焐得发烫，刻痕里的灰烬仿佛活了过来，顺着血管流遍全身，变成股滚烫的力气。
风突然转向，吹来了阵雨水，是这个夏天的第一场雨。
雨点落在钢材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在洗刷上面的血污；落在流民的脸上，混着泪水往下流，把脸上的泥土冲成了一道道沟壑；落在燕彪的怀表上，表盖内侧的灰烬被冲得渐渐清晰，露出下面的铁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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