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栈大堂里人声鼎沸,饭香混着酒气,跑堂的老白端着盘子在一张张桌子间穿梭,脚步快得像踩了风火轮,嘴上还不忘招呼:“客官您的醋溜白菜外加二两烧刀子——来咧!”
他眼角瞥见门口阴影里站着个人,顺口喊道:“里边请里边请,打尖还是住店……哎?”
话音卡住,因为那人已经慢悠悠迈过了门槛。
来人是个干瘦老头,一身洗得浅淡的青布长衫,手里拄着一根竹竿,竿头挂着个半新不旧的布幌子,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大字,墨迹淋漓,倒是颇有气势。
最显眼的是他脸上扣着一副圆溜溜的墨晶眼镜,遮住了大半张脸,走路时竹竿在前面一点一点,敲在青砖地上发出“哒、哒”的脆响。
“展堂!咋咧?愣着做啥?快招呼客人嘛!”佟湘玉见白展堂杵在那儿,提高嗓门喊道,顺手把账本往怀里紧了紧,仿佛那先生能隔空取物似的。
老白回过神来,赶紧上前两步,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哎哟,这位老先生,您老这是……算命的?”
他上下打量着先生,心里嘀咕这年头算命的也敢往人气这么旺的客栈里钻,不怕被吵得脑仁疼?
先生停下脚步,竹竿稳稳立住,墨晶眼镜后的脸微微抬起,似乎“看”向了老白的方向,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非也非也,老朽云游至此,非为卜筮,实为避祸,兼而……等人。”
“避祸?等谁?”郭芙蓉正好拎着个大茶壶从后院进来,听见这话,眉毛一挑,把茶壶往就近的桌上一顿,叉腰问道:“我说你这老头,鬼鬼祟祟的,别是来踩盘子的吧?”
她最近跟着老白学了点江湖黑话,正愁没地方用。
先生也不恼,反而微微一笑,露出几颗黄板牙:“这位姑娘,声若洪钟,步沉力稳,想必是位性情豪爽的练家子。不过,杀气稍重,易惹是非啊。”
“哟呵!”小郭来了兴致,凑近两步,“算命的,那你给我算算,我啥时候能成为名震江湖的一代女侠?”
先生摇摇头:“姑娘,你的命格……奇特。侠名未必有,但眼前却有一桩小小的桃花劫,应在……一位读书人身上。”
他说着,竹竿似有意似无意地往秀才的方向点了点。
秀才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书卷差点掉地上:“岂、岂有此理!光天化日,妖言惑众!小生、小生……”
他“小生”了半天,也没憋出下文,只顾拿眼去瞟小郭。
小郭则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但马上梗着脖子:“胡扯!本女侠一心追求武道巅峰,什么桃花劫,狗屁!”
佟湘玉见状,赶紧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打圆场:“哎呀,算命的……不是,老先生,您别见怪,这俩娃脑子都不太灵光。您要等人还是避祸,先进来坐嘛,喝口茶,歇歇脚。”
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这先生看着寒酸,但万一真有点本事,能算出哪儿有便宜布料铺子或者不要钱的柴火呢?
先生点点头:“掌柜的倒是通情达理。既然如此,老朽便叨扰了。不过,茶便免了,能否借贵地一角,等一个人?此人一到,老朽的祸事或许可解,而贵店……亦将有一场小小的造化。”
“造化?啥造化?”李大嘴围着油腻腻的围裙,拎着锅铲从厨房探出头来,眼睛瞪得溜圆,“是能让我厨艺大涨,还是能捡着钱袋子?”
先生循声“望”向大嘴:“这位……嗯,火气旺盛,心思单纯。造化嘛,玄之又玄,或许是一道绝世佳肴的秘方,或许……是一场无妄之灾。”
大嘴缩了缩脖子:“得,您还是别或许了,我胆子小。”
说着就要往回溜。
“老先生,您就别卖关子了嘛。”佟湘玉把先生引到一张靠墙的空桌子旁坐下,“您等的人啥时候来?长啥模样?您说说,我们也好帮您留意一下嘛。”
她琢磨着,要是能促成这“造化”,说不定能多招揽点生意。
先生缓缓坐下,竹竿靠在腿边,双手拢在袖子里,墨晶眼镜扫过喧闹的大堂,虽然看不见,但那姿态却仿佛洞悉一切:“天机不可泄露。时辰到了,人自然便来。至于模样……老朽目不能视,只知此人身上,带着一股……檀香混着旧书卷的味道。”
“檀香?书卷?”众人面面相觑。
这范围可太广了,七侠镇信佛的、读书的都不少。
莫小贝从后院跑进来。
她好奇地凑到先生面前,踮起脚,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嘿,老头,你真看不见啊?”
“小贝!没大没小!”佟湘玉赶紧把她拉开。
先生却呵呵笑了起来:“无妨。小姑娘灵气逼人,乃是福厚之相。不过,近日切莫靠近水边,尤其是……井口。”
小贝撇撇嘴:“我天天去后院井里打水玩儿,咋了?”
先生但笑不语。
这时,白展堂凑到佟湘玉耳边,压低声音:“掌柜的,我看这老头邪性得很,说话云里雾里,别真是来寻仇的吧?要不……我请他出去?”
他手指微微动了动,琢磨着是用“葵花点穴手”把人定住直接扔出去,还是好言相劝。
佟湘玉心里也直打鼓,但“造化”两个字像钩子一样钓着她的心思。
她犹豫了一下,摆摆手:“嘛,来都来了,额看他也不像坏人。展堂,你去忙你的,额盯着他。”
她又转向先生,脸上挤出笑容:“老先生,您慢慢等,饿们不打扰您。小郭!去给老先生倒碗水来!秀才!别傻站着,去把门口的地扫一扫!”
客栈依旧喧闹,但同福客栈的几位,心里都像被先生那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投下了几颗小石子,荡开一圈圈疑神疑鬼的涟漪。
郭芙蓉一边不情愿地去倒水,一边琢磨“桃花劫”和秀才那张酸溜溜的脸;
吕秀才扫着地,眼神却不住地往小郭那边飘,心想“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这算命的说读书人,莫非真是说我?
李大嘴在厨房里切菜都失了准头,差点把萝卜刻成先生模样;
莫小贝则溜到后院,蹲在井口边朝下望了半天,除了自己的倒影,啥也没看见;
白展堂表面上招呼客人,耳朵却时刻竖着,注意着先生那边的动静;
佟湘玉更是坐立不安,一会儿看看账本,一会儿瞅瞅先生,心里把那“造化”翻来覆去掂量了八百遍。
先生则如同老僧入定,安静地坐在角落,墨晶眼镜下的脸毫无表情,只有偶尔微微侧头,仿佛在聆听风声,又或是捕捉那缥缈的檀香与书卷气。
日头渐渐偏西,客栈里的客人换了几茬。
就在大家都快把先生这茬忘了的时候,门外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一个人。
此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穿着件半旧的道袍,却未曾戴冠,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
他背上背着个不大的包袱,手里拿着一卷书,步履从容,神色平和。
最奇特的是,他周身似乎真的隐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混合着陈年纸张的气息。
他一进门,角落里的先生忽然动了。
他猛地站起身,竹竿“哒”地一声重重敲在地上,声音带着一丝激动:“来了!”
这一声,把客栈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佟湘玉心跳漏了一拍,赶紧从柜台后走出来。
白展堂放下抹布,悄无声息地挪到离先生更近的位置。
郭芙蓉和吕秀才也停止了日常斗嘴,齐刷刷看向门口。
那道人打扮的男子被这阵仗搞得一愣,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激动得浑身微颤的先生身上,疑惑地开口,声音温润:“这位老先生,您……是在等贫道?”
先生疾步上前——动作利落得完全不像个盲人,一把抓住道人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但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大堂里,依旧清晰可闻:“东西带来了吗?”
道人更加疑惑:“东西?贫道与素昧平生,何来东西……”
“休要装傻!”先生语气急促,“那半张藏宝图!没有它,如何能找到前朝废矿里的那批火药?”
“火药”二字像平地一声雷,炸得整个同福客栈鸦雀无声。
佟湘玉腿一软,差点坐地上,被白展堂一把扶住。
郭芙蓉瞪大了眼睛,手下意识摸向了并不存在的佩剑。
吕秀才手里的书“啪嗒”掉在地上。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的脑袋僵在半空。
莫小贝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道人一脸茫然:“藏宝图?火药?老先生,您是不是认错人了?贫道乃云游四方的散人,号‘清虚子’,只知读经炼丹,修身养性,从不理会这些俗物。”
先生死死抓着清虚子的胳膊,墨晶眼镜几乎要贴到对方脸上,声音带着狠厉:“你还装!三个月前,城外土地庙,你我从那快死的镖师手中各得半张图,约定今日在此碰头!你想独吞?”
清虚子用力甩开先生的手,后退一步,面露愠色:“荒谬!贫道从未去过什么土地庙,更不认识什么镖师!阁下再要胡言,休怪贫道不客气!”
“不客气?”先生冷笑一声,突然提高音量,“好啊!那咱们就鱼死网破!诸位!”
他猛地转向已经石化了的佟湘玉等人,“这贼道士身上有前朝废矿的地图,那矿里藏着一批军用的火药!若是被歹人得去,七侠镇顷刻间就能飞上天!”
“额滴神呀!”佟湘玉尖叫一声,直接挂在了白展堂身上,“火药?飞上天?展堂!快!快报官!”
白展堂也头皮发麻,但还是强作镇定,一边扶着佟湘玉,一边对先生和道人说:“二位二位,有话好说,别激动!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清虚子气得脸色发白,拂袖道:“误会?分明是这老者血口喷人!贫道乃方外之人,岂会沾染此等凶物!”
先生却不依不饶,指着清虚子对众人道:“你们别被他骗了!看他道貌岸然,实则包藏祸心!他定是想甩开我,独吞宝藏!”
“宝藏?”李大嘴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蹭地从厨房窜出,“啥宝藏?值钱不?”
“值钱?哼!”先生哼道,“前朝皇室秘藏,你说值不值钱?不过,得有命花才行!那废矿结构不稳,又有机关,没有全图,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清虚子连连摇头,对佟湘玉等人稽首:“无量天尊!掌柜的,诸位,切莫听信此人疯话。贫道只是路过此地,想化些斋饭,即刻便走。”
“不准走!”先生厉声道,“把图交出来!”
“贫道无图可交!”
“你怀里!就在你怀里那本书里夹着!”
清虚子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放书的位置,这个动作更是引得众人疑心大起。
郭芙蓉一个箭步上前,挡在清虚子面前,虽然心里打鼓,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喂!道士!既然他说你身上有图,你敢不敢让大家搜一搜?要是没有,本女侠替你教训这个胡说八道的老头!”
秀才也鼓起勇气,站到小郭身边,虽然腿肚子有点转筋,还是颤声道:“不、不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若心中坦荡,何惧一搜?”
清虚子看着围上来的众人,脸色变了几变,忽然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贫道今日真是无妄之灾。”
他伸手入怀,摸索起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像铜铃,尤其是李大嘴,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山。
只见清虚子从怀里掏出来的,并非什么藏宝图,而是一本皱巴巴、封面泛黄的旧书,书页间还夹着几张写满字的纸。
他抖开那几张纸,无奈道:“哪有什么藏宝图?这是贫道注解的《南华经》心得,还有几张未画完的符箓!”
众人定睛一看,纸上确实是些曲里拐弯的道家符文和密密麻麻的批注,跟藏宝图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气氛顿时变得尴尬无比。
先生也愣住了,墨晶眼镜后的脸充满了难以置信:“不可能!我明明闻到……你身上的檀香味,还有这书卷气……跟那晚土地庙里的一模一样!”
清虚子没好气地说:“贫道常年焚香诵经,身上带些檀香有何奇怪?这书是师门所传,自然有旧书气息!阁下莫非是凭味道认人?这也太儿戏了!”
闹了半天,竟然是个大乌龙!先生认错了人,只因味道相似!
佟湘玉抚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从白展堂身上滑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衫,怒道:“搞啥子嘛!吓死个人咧!算命的,你鼻子不好使就不要乱闻嘛!差点把额吓出心脏病来!”
白展堂也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就是,老先生,您这祸避得……差点把我们客栈一锅端了。”
郭芙蓉和吕秀才面面相觑,刚才那股正义凛然的气势瞬间泄了个干净。
李大嘴更是失望地“嗐”了一声,嘟囔着“白高兴一场”,扭头回厨房继续炒菜去了。
先生失魂落魄地后退两步,喃喃道:“错了?竟然错了……那真的那个人……在哪?”
他猛地抬头,墨晶眼镜扫过众人,“不对!既然他不是,那真的身上带着半张图的人,可能就在附近!危险并未解除!那批火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掌柜的!还有空房没有?”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满面红光、作商贾打扮的中年汉子,带着两个伙计模样的人,大步走了进来。
这汉子声若洪钟,走路带风,一进门就嚷嚷:“快!给咱准备三间上房,再弄桌好酒好菜!跑了几天山路,可累散架了!”
他一边说,一边很随意地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
一股浓烈的、廉价的、刺鼻的檀香味,混合着……似乎是马车颠簸后留下的尘土气,扑面而来。
角落里的先生,浑身猛地一震,竹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脸朝向那商贾的方向,墨晶眼镜下的嘴巴微微张开,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而那位号清虚子的道人,在商贾进门的一刹那,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将拿着书和符纸的手背到了身后,眼神闪烁,似乎想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刚刚放松下来的气氛,瞬间再次绷紧。
白展堂眼尖,注意到清虚子这细微的动作,心里咯噔一下。
佟湘玉看看僵硬的先生,又看看新来的、嗓门极大的商贾,再瞅瞅眼神躲闪的道人,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额错咧,饿真滴错咧,饿就不该开这个客栈!这哪儿是造化,分明是连环套嘛!
那商贾见没人搭理他,有些不悦,提高了嗓门:“喂!掌柜的!听见没有?做不做生意了?”
郭芙蓉碰了碰身边的吕秀才,压低声音:“喂,秀才,你闻到了没?檀香味……还有,那道士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吕秀才若有所思:“嗯……此事必有蹊跷。子曾经曰过……”
莫小贝人小鬼大,眼睛滴溜溜地在先生、道人和新来的商贾之间转来转去,突然扯了扯佟湘玉的衣角,小声道:“嫂子,我感觉……好像又要出大事了!”
佟湘玉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听着耳边商贾不耐烦的催促、小贝的预警、自己咚咚的心跳,终于忍无可忍,用尽平生力气,发出一声混合着陕西腔调的哀嚎:
“这——到——底——是——咋——弄——的——嘛——!”
那商贾被佟湘玉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得愣住了,不满地皱起眉头:“你这掌柜的,好生奇怪!咱家要住店,你嚎个什么劲?”
瞎子此刻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他猛地弯腰捡起竹竿,也顾不得指向谁了,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是他!就是这个味儿!檀香熏得人脑仁疼,还混着股……棺木的霉味儿!没错!那天晚上土地庙里,就是这个味道!”
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瞎子身上,转移到了刚进门的商贾脸上。
商贾被看得莫名其妙,继而大怒,蒲扇般的大手一拍身旁的饭桌,震得碗碟乱跳:“放你娘的罗圈屁!哪来的老瞎子,敢咒你爷爷?什么棺木!咱家是做正经药材生意的!身上带点药香味怎么了?”
他身后两个伙计也撸起袖子,面露凶光,一副要动手的架势。
“药材?”瞎子尖声反驳,竹竿胡乱指着商贾,“你骗鬼!那晚你虽蒙着面,但这股子刻意用浓香也遮不住的土腥气和死人气,我绝不会闻错!你就是那个杀了镖师,抢了另外半张图的凶手!”
“凶手”二字一出,客栈里的温度骤降。
一些胆小的食客已经开始悄悄往门口挪动。
白展堂一个箭步挡在佟湘玉身前,低声道:“掌柜的,情况不对,你先带小贝回后院!”
他虽然心里也打鼓,但保护客栈和掌柜的是他的本能。
佟湘玉却一把推开他,叉腰上前,虽然腿还有点软,但客栈老板娘的气势不能丢:“嘛呢嘛呢!额这同福客栈是讲王法的地方!谁也不准动手!有啥话,给额说清楚!”
她先瞪了商贾一眼,又看向瞎子,“算命的!你口口声声说他是凶手,有啥证据?就凭你那个……不管用的鼻子?”
她现在严重怀疑这瞎子的嗅觉和脑子都有问题。
瞎子急得跺脚:“证据?那半张藏宝图肯定就在他身上!搜一搜便知!”
商贾怒极反笑:“搜身?哈哈哈!好大的狗胆!你知道咱家是谁吗?就敢搜身?”
他斜睨着佟湘玉,“掌柜的,你这客栈还想不想开了?纵容一个疯瞎子污蔑客人?”
佟湘玉心里叫苦不迭,两边都惹不起啊。
她眼珠一转,看向一直试图降低存在感的清虚子:“那个……清虚子道长,您看这事儿闹的……您给评评理?”
她心想,这道士刚才也被冤枉了,现在应该能说句公道话吧?
清虚子被点名,身体微微一僵,脸上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无量天尊……这个……贫道乃方外之人,不问俗事。既然是一场误会,说开了便好,说开了便好……贫道还要去赶赴一场法事,先行告退……”
说着,他就要往门口溜。
“站住!”这次开口的却是郭芙蓉。
她一个闪身,拦在清虚子面前,双手抱胸,歪着头打量他,“道长,您这就要走啊?刚才这老头说火药啊藏宝图的时候,您可是急着证明清白。现在真的‘正主’ maybe 来了,您怎么反倒要跑了?莫非……是做贼心虚?”
她最近跟秀才学了几个半生不熟的洋词,正好用上。
清虚子脚步一顿,脸色更加不自然:“姑娘这是何意?贫道与此事毫无瓜葛……”
“毫无瓜葛?”瞎子突然阴恻恻地插话,墨晶眼镜转向清虚子,“道长,你方才听到‘火药’二字时,神色可不太对劲啊。而且,如果老夫鼻子没出问题,你身上除了檀香和书卷气,似乎……还隐隐有一股硫磺的味道?很淡,但逃不过我的鼻子。”
硫磺!制造火药的关键原料!
所有人的目光又“唰”地一下,聚焦到了清虚子身上。
清虚子的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强作镇定:“胡、胡说!贫道炼丹,接触些硫磺硝石有何稀奇?”
“炼丹?”商贾那边却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眯起眼睛盯着清虚子,“怪不得……我说怎么有点眼熟。去年在太原府,有个自称炼丹的道士,卷进了一桩库房失窃案,丢的就是一批军械!看来……是同一个人啊!”
他这话半真半假,更像是灵机一动的栽赃,意图把水搅浑。
清虚子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血口喷人!”
一时间,客栈里形成了诡异的三角对峙:一口咬定商贾是凶手的瞎子、被指认身上有硫磺味道且行为可疑的清虚子、以及凶神恶煞反咬一口的商贾。
同福客栈的几个人被夹在中间,只觉得信息量大得像佟湘玉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砸得人头晕眼花。
吕秀才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乱了,全乱了!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可现在这……知之乎?不知乎?”
李大嘴再次从厨房探出头,这次手里拿着锅盖当盾牌,小声问:“到底谁有藏宝图啊?还管不管饭了?”
莫小贝则兴奋地两眼放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这比镇上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刺激多了。
白展堂脑子飞快转动,他低声对佟湘玉说:“掌柜的,这事儿邪门。瞎子鼻子灵得古怪,商贾来得太巧,道士又遮遮掩掩。我看……他们三个可能都不是好东西!那藏宝图和火药,万一是真的……”
佟湘玉一个激灵,瞬间想到了最可怕的后果:这仨人要是在她这客栈里动起手,或者把什么瘟神引来了,她的同福客栈可就真成“同福火药桶”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关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节奏分明、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拍掌声。
“啪、啪、啪。”
伴随着掌声,一个穿着六扇门低级捕快服,腰挎一把看起来永远拔不出来的破刀,帽子歪戴着的年轻男子,迈着八字步晃了进来,脸上挂着标志性的、有点傻气又有点精明的笑容。
“哎呀呀,这么热闹?老邢我来得真是时候啊!这是……唱哪出啊?”
邢捕头叉着腰,目光在瞎子、商贾、道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佟湘玉身上,“佟掌柜,你们这儿……挺热闹啊?”
救星……不,是搅局的来了!
老邢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已经翻滚冒泡的油锅。
瞎子、商贾、清虚子三人表情各异,但都瞬间收敛了之前的激动或愤怒,试图表现出一种“没事人”的样子。
佟湘玉如同见了亲娘,差点扑过去抱住老邢的腿:“哎哟喂!邢捕头!您可来了!您再不来,额这客栈就要被拆咧!”
她赶紧竹筒倒豆子般,把瞎子认错人、商贾闯入、道人被指认有硫磺味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火药”、“藏宝图”和“可能要飞上天”的关键词。
老邢一开始还端着官架子,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尤其是听到“火药”二字,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刀柄上——虽然那刀可能还不如李大嘴的锅铲好使。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威严的样子:“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此事?你们三个!”
他指着瞎子、商贾和清虚子,“跟本捕头回衙门说清楚!”
那商贾率先叫起屈来:“官爷!冤枉啊!我就是个本分生意人,路过住店,就被这老瞎子平白无故污蔑是杀人凶手!您可得为我做主啊!”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给老邢使了个眼色,手指在袖子里微微动了动,似乎暗示着什么。
老邢混迹官场底层,对这种小动作心领神会,但面上不动声色:“是不是冤枉,回了衙门自然清楚!”
清虚子也连忙稽首:“捕头大人明鉴!贫道确是清修之人,与此事绝无干系!这瞎子嗅觉有异,所言不足为信!至于这位施主所言太原府之事,纯属子虚乌有!”
瞎子则激动地用竹竿点地:“捕头大人!老朽虽盲,心却不盲!我敢以性命担保,这商贾身上的味道,与那晚土地庙的凶手一般无二!还有这道士,身上的硫磺味绝非寻常炼丹所致!那批火药关系重大,若不及时查出,恐酿成大祸啊!”
三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老邢被他们吵得头大,挥舞着手臂:“安静!都安静!本捕头自有决断!”
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这样!你们都说自己清白,对方有问题。那就……搜身!谁身上搜出藏宝图,或者……硫磺什么的,谁就有问题!”
搜身提议一出,商贾和清虚子脸色都微微一变。
商贾强笑道:“官爷,这……不太合适吧?咱家也是有名有号的人物……”
清虚子也拂袖道:“贫道乃出家之人,岂能受此侮辱!”
瞎子却立刻附和:“搜!尽管搜!老朽问心无愧!”
老邢一看这反应,心里更疑心商贾和道士了。
他把脸一板:“怎么?不敢让搜?那就是心里有鬼!来呀……”
他习惯性地想喊燕小六,才想起小六今天请假去给他七舅姥爷贺寿了。
他只好自己挽袖子,“本捕头亲自来搜!”
就在这时,谁也没注意到,一直缩在角落试图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吕秀才,因为蹲得太久腿麻了,想悄悄挪个地方,不小心撞到了身后一张空椅子。
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啦”一声锐响。
这声音本来不大,但在紧张寂静的大堂里却格外突兀。
那商贾做贼心虚,以为有人要从背后偷袭他,吓得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伸手就往怀里掏去!
他这一掏,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连老邢也吓得往后跳了一步,差点拔刀——虽然只拔出来一半。
然而,商贾从怀里掏出来的,并非什么匕首暗器,也不是藏宝图,而是一个……油光锃亮、还带着牙印的酱猪蹄!
众人:“……”
商贾看着手里的猪蹄,也愣住了,随即老脸一红,赶紧想把猪蹄塞回去,嘴里尴尬地解释:“呃……路上买的,没吃完……”
这滑稽的一幕,让原本紧张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诡异。
郭芙蓉第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大嘴在厨房门口嘀咕:“嘿,这猪蹄卤得颜色不错,就是火候可能差点……”
老邢也觉得脸上挂不住,咳嗽两声,重新板起脸:“少废话!手里拿的什么?给本捕头看看!”
他上前一把夺过酱猪蹄,掂量了一下,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除了肉香,确实没别的味道。
商贾松了口气,赔笑道:“官爷,您看,就是普通吃食……”
然而,老邢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他拿着猪蹄,翻来覆去地看,尤其盯着那排牙印。
“不对啊……”他喃喃道,“这牙印……怎么这么齐?像是……故意啃出来的?”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好奇地凑过去看。
果然,那猪蹄上的牙印异常整齐均匀,不像正常人啃得那么狼藉,倒像是用模具刻意压出来的。
白展堂眼尖,指着猪蹄某处:“掌柜的,您看这儿!”
只见那整齐的牙印深处,靠近骨头的地方,似乎隐约透出一点不同于油脂和酱色的痕迹,像是……某种暗红色的朱砂?
佟湘玉也顾不得恶心,凑近仔细看,突然脸色一变:“这、这不是额上次去观里求的辟邪朱砂吗?咋会跑到猪蹄里头去咧?”
清虚子看到那朱砂,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老邢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变化,厉声喝道:“道士!这朱砂怎么回事?你认识?”
清虚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那商贾见状,眼神一狠,突然一把推开身边的老邢,伸手就向清虚子怀里的那本书抓去!
同时吼道:“把图交出来!”
几乎在同一瞬间,瞎子仿佛能看见一般,竹竿如毒蛇出洞,精准地点向商贾的手腕!
而清虚子则死死护住胸口,踉跄后退。
“好啊!果然有鬼!”
老邢虽然被推了个趔趄,但反应不慢,顺势就要去抓商贾。
场面瞬间大乱!
酱猪蹄掉在地上,被几只脚踩来踩去。
商贾的两个伙计也扑上来想帮忙。
郭芙蓉娇叱一声,摆开架势就要加入战团。
白展堂则护着佟湘玉和莫小贝往后躲。
吕秀才抱着头钻到了桌子底下。
李大嘴举着锅铲,不知该帮谁。
就在这鸡飞狗跳之际,谁也没注意到,那个引发了一切的始作俑者——算命瞎子,在点出那一竹竿后,并没有继续参与争斗,反而悄无声息地、极其灵活地退到了客栈最里面的阴影处,墨晶眼镜下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都给我住手!”
一声更加威严、中气十足的暴喝,从客栈门口传来。
这声音蕴含内力,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
只见门口站着一人,身材不算高大,但气场十足,面色沉肃,正是七侠镇第三十八任缁衣捕头——燕小六!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气喘吁吁的衙役。
燕小六一手按在刀柄上,目光如电,扫过混乱的现场,最后落在邢捕头身上:“师傅!这、这、这是咋回事?我才离开多一会儿,就闹成这样?”
老邢如蒙大赦,赶紧跑到燕小六身边,指着商贾和清虚子:“小六!你来得正好!这两人,还有那个瞎子,他们……他们可能跟一桩大案有关!什么藏宝图、火药!”
燕小六一听“大案”,眼睛顿时亮了,腰板挺得更直:“哎——呀——!在我的地盘上搞事情?统统带回去!”
衙役们一拥而上,就要拿人。
那商贾和清虚子见势不妙,对视一眼,竟然同时暴起,商贾一拳逼退靠近的衙役,清虚子则袖中滑出一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往地上一摔!
“嘭”的一声轻响,一股浓烈的、刺鼻的白色烟雾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客栈大堂。
“咳咳咳!”
“我的眼睛!”
“不好!是障眼法!”
“别让他们跑了!”
烟雾中一片混乱,夹杂着咳嗽声、惊呼声和桌椅碰撞声。
白展堂反应最快,屏住呼吸,凭着记忆和听声辨位,直扑清虚子和商贾刚才所在的位置,但他只抓到了一把空气。
郭芙蓉则挥舞着双臂,试图驱散烟雾,却差点打到蹲在桌子底下的吕秀才。
过了好一会儿,烟雾才渐渐散去。
众人狼狈不堪,咳嗽着,揉着眼睛。
只见大堂里桌椅歪斜,碗碟碎了一地,那商贾和他的两个伙计,以及道人清虚子,已然不见了踪影!
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算命的瞎子。
燕小六气得跳脚:“哎——呀——!人呢?跑哪儿去了?给我追!”
衙役们慌忙追出门去,但街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那四人的影子?
老邢捶胸顿足:“完了完了!到手的功劳……飞了!”
佟湘玉看着一片狼藉的客栈,欲哭无泪:“额滴碗!额滴盘子!额滴桌椅!这、这得多少银子啊……”
郭芙蓉扶着惊魂未定的吕秀才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疑惑道:“奇怪,那瞎子怎么也跑了?他不是揭发者吗?”
白展堂若有所思,走到刚才瞎子站立的位置,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东西——是那瞎子掉落的墨晶眼镜,其中一个镜片已经碎裂,露出后面……一双清澈明亮、丝毫不见混浊的眼睛!
“他……根本不是瞎子!”
白展堂举起那副破眼镜,沉声道。
所有人都惊呆了。
吕秀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我明白了!子……子曾经曰过,‘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这瞎子伪装目盲,取得我们初步信任,然后故意认错清虚子,引发混乱,等真正的目标——那个商贾出现后,他又煽风点火,制造三方对峙。最后趁乱,他和他的同伙,也就是那商贾和道士,一起演了这出金蝉脱壳的大戏!”
莫小贝眨巴着眼睛:“同伙?秀才哥哥,你是说他们三个是一伙的?”
“很有可能!”白展堂接口道,“那瞎子鼻子灵得反常,能精准分辨气味,更像是受过特殊训练。他先是冤枉清虚子,可能是在试探,或者想借我们的手除掉清虚子这个潜在的竞争者?等商贾进来,他立刻指认,但商贾的反应过于激烈,反咬清虚子,更像是互相配合,搅乱视线。最后那‘硫磺味’和‘朱砂猪蹄’,恐怕都是他们事先设计好的道具,目的就是让这场戏更逼真,最终在混乱中一起脱身!”
郭芙蓉皱紧眉头:“可是……他们图啥呢?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了……跑路?”
佟湘玉心疼地捡起一个破碗碎片,没好气地说:“图啥?图额客栈的碗碟不值钱吗?这几个天杀的瓜怂!”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大嘴,突然吸了吸鼻子,蹲下身,从那个被踩得稀烂的酱猪蹄旁边,捡起一小块粘着朱砂的、硬邦邦的东西。他凑近闻了闻,又用手掰了掰,疑惑道:“咦?这猪蹄里头……好像还夹着点别的东西?这质地……不像肉啊,倒像是……牛皮纸?”
牛皮纸?藏宝图?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李大嘴手上那块油腻腻、沾着朱砂和口水的残骸上。
燕小六一个箭步冲过来,抢过那东西,仔细查看,果然在撕裂处,看到了细密的、人工绘制的线条痕迹!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图!藏宝图!虽然只有一小角,但这肯定就是他们说的那半张藏宝图!他们狗咬狗,把这宝贝落下了!哈哈哈!天助我也!这是我燕小六破获大案的铁证啊!”
老邢也凑过来看,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
而同福客栈的众人,看着兴奋的燕小六,又看看满地狼藉,再想想刚才那跌宕起伏、真假难辨的一幕幕,只觉得身心俱疲。
佟湘玉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嘛藏宝图,嘛火药,额都不管咧……展堂,算算今晚损失多少?小郭,秀才,赶紧收拾!大嘴,去做饭!饿死个人咧!”
闹剧似乎结束了,但留下的谜团却更多了。那三个(或者更多)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们真的是一伙的吗?另一张藏宝图在哪里?那批火药是否真的存在?而那个伪装成瞎子的男人,他最后那抹诡异的微笑,又意味着什么?
夕阳的余晖透过洞开的大门,照进一片混乱的同福客栈,光影斑驳,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江湖风波,从未远离这个小小的“江湖”。而对于佟湘玉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把客栈收拾干净,不然明天可咋做生意嘛!
“额错咧,饿真滴错咧……”佟湘玉的哀叹,再次幽幽地响起,融入了七侠镇寻常又不寻常的黄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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