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栈营业中,门外晃晃悠悠进来一个人。
此人衣衫说不上褴褛,但也绝不算光鲜,头发乱如蓬草,眼神迷离,仿佛刚与周公进行了一场不甚愉快的会谈。
他腰间挂了个破旧的酒葫芦,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不像侠客,倒像个落第的醉鬼诗人。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白展堂立刻换上职业性的笑容,迎了上去,同时那双眼睛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迅速扫描着来者浑身上下。
那人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老白一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水和隔夜韭菜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白展堂差点一个趔趄。
“唔……此处……气韵生动,流转不息,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他含糊不清地说道,然后径自走到一张空桌前,趴下,不出三秒,竟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佟湘玉的眉头立刻皱成了“川”字:“展堂!这是个什么路数?还没给钱呢就想白占地方睡觉?”
白展堂凑到那人身边,小心翼翼地捅了捅他:“客官?客官?醒醒,我们这儿是客栈,不是慈善堂。”
那人毫无反应,鼾声依旧。
郭芙蓉看不下去了,提着扫帚就过来了:“哎哟喂,这哪儿来的泼才,敢到我们同福客栈来吃白食?看我的排——”
她刚要运气,被佟湘玉一声喝止。
“小郭!稍安勿躁!”佟湘玉从柜台后绕出来,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看他这身打扮,不像是有钱的主,但万一是什么微服私访的……大人物呢?”
吕秀才凑过来低声道:“掌柜的,子曾经曰过,‘察其言,观其行,而后知其所以然’。此人行为乖张,言语混沌,恐非善类。”
恰在此时,那醉汉在梦中咂了咂嘴,嘟囔了一句:“……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呼……”
莫小贝刚从后院练完她那套半生不熟的衡山剑法,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正好听见这句,好奇地问:“小郭姐姐,他说啥?什么青天白日的?”
郭芙蓉撇撇嘴:“谁知道,疯言疯语呗。”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脑袋,手里还拎着锅铲:“咋的了咋的了?有热闹看?是不是有人要吃红烧肉没给钱?”
佟湘玉瞪了李大嘴一眼,然后对白展堂使了个眼色:“先把他弄到墙角那张长凳上去,看着点,等醒了再说。总不能让他耽误咱们做生意。”
白展堂得令,费了点力气才把这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家伙拖到墙边长凳上。
他刚直起腰,就看见邢捕头迈着四方步,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介于精明和糊涂之间的神秘笑容。
“老邢,来得正好!”佟湘玉像是见到了救星,“你快给看看,这人是怎么回事?”
邢捕头煞有介事地围着长凳转了两圈,掏出铁尺捅了捅醉汉的腰眼,见没反应,又凑近闻了闻,立刻被酒气熏得后退一步,捏住了鼻子:“嗯……此人……呼吸匀畅,面色红润,只是这酒气……熏天!依本捕头看,乃是饮酒过量,导致神魂暂离,通俗点讲,就是……睡死过去了!”
众人一起翻了个白眼。
这用你说?
邢捕头浑然不觉,继续分析:“不过嘛,看他这面相,骨骼清奇……虽然被酒色掏空了点儿,但保不齐是哪路隐世的高人……或者逃犯!待本捕头仔细盘问……”
他说着又想去捅。
就在这时,那醉汉猛地坐了起来,动作快得吓了众人一跳。
他双眼依旧没什么神采,却直勾勾地看向邢捕头,开口道:“官差老爷,你印堂发暗,今日恐有破财之灾,尤其需防……圆形的、会滚动之物。”
邢捕头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胡说八道!本捕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哪来的财可破?还圆形的会滚动的东西?难道是马捕头家的铁胆不成?哈哈哈……哎哟!”
他笑得正欢,没留神脚下,一不小心踢到了旁边桌腿,身子一歪,为了保持平衡,手下意识一挥,正好把腰间挂着的钱袋子甩飞了出去。
那钱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从开着的客栈大门飞了出去,只听外面街上传来“噗通”一声,显然是掉进了门口那口平时用来洗菜、偶尔也用来涮拖把的石缸里。
钱袋是圆的,滚得还挺快。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醉汉。
醉汉打了个哈欠,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看,我说什么来着。幸好,缸里有水,钱沉底,丢不了,就是……得捞一下。”
说完,他又往后一倒,继续他的春秋大梦去了。
邢捕头愣了半天,才怪叫一声,冲到门口,果然看见自己的钱袋正在水缸底躺着呢。
他手忙脚乱地捞起来,钱袋湿透,里面的铜钱倒是没少,只是他那份作为捕头的威严,算是彻底泡了汤。
“邪门!真他娘的邪门!”邢捕头拎着湿漉漉的钱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也顾不上盘问什么高人或逃犯了,嘴里念叨着“亲娘咧,这影响仕途呀”,脚底抹油,溜了。
客栈里剩下的几个人,目光再次聚焦到墙边长凳上那位神秘的预言家身上。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佟湘玉眼珠转了转,脸上瞬间堆起了生意人特有的热情笑容:“哎呀呀,这位……先生?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展堂,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先生沏壶上好的碧螺春来!要温的,别烫着先生!”
白展堂应了一声,却没动地方,低声道:“掌柜的,咱哪来的上好碧螺春?最贵的也就是高沫儿了……”
佟湘玉狠狠剜了他一眼:“那就用高沫儿!用那个印着‘西湖龙井’的罐子装着!”
郭芙蓉扯了扯吕秀才的袖子,小声道:“秀才,这人什么来头?刚才那是蒙的吧?”
吕秀才一脸凝重:“芙妹,此事蹊跷。《易经》有云,‘阴阳不测之谓神’。或许此人真乃异士,能窥得天机一二?”
李大嘴把锅铲往腰后一别,凑到醉汉跟前,仔细端详:“高人?我看不像,倒像是我们村头那个算命的刘半仙,十卦九不准,全靠一张嘴忽悠。”
莫小贝却兴奋起来:“哇!他能未卜先知?那能不能让他算算,我下次考试能不能及格?先生说要是我再不及格,就告诉我嫂子不给我买糖葫芦了!”
那醉汉似乎被周围的嘈杂声吵得睡不安稳,翻了个身,面朝里,嘟囔道:“吵什么……鸡飞狗跳,皆为虚幻……不如睡觉……”
佟湘玉见状,示意大家噤声,她亲自端过白展堂刚刚胡乱沏好的“高端高沫儿”,走到长凳边,柔声道:“先生?先生醒醒,喝口茶,润润嗓子。”
醉汉慢腾腾地坐起来,也不客气,接过茶杯,嗅了嗅,眉头微皱,但还是喝了一口。
“茶,次了点。水,也欠火候。不过……心意到了。”他放下茶杯,浑浊的眼睛扫过围观的众人,最后落在佟湘玉脸上,“女掌柜,你心中有事,牵绊难解,可是为了一桩……旧物?”
佟湘玉心里咯噔一下。
她确实有一桩心事,关于她那只陪嫁的、据说能带来好运的玉镯子,前几天不小心磕了一道细微的裂纹,让她心疼了好久,这事她可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先生……您怎么知道?”
醉汉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圈:“玉者,石之美者也。有瑕,方为真。缘起缘灭,皆有定数,强求无益,反受其咎。那裂纹……或许正是它的造化。”
这话听起来云山雾罩,却恰好说中了佟湘玉的心事,让她对这位醉汉更是信了几分。
“先生真是神人!那……您看我这客栈,近来生意清淡,可有什幺转运的法子?”
醉汉打了个酒嗝,懒洋洋地说:“转运?简单。明日辰时,东南方向,或有贵人携‘金’而来。切记,莫要以貌取人。”
说完,他又打了个哈欠,似乎精力不济。
辰时,东南方向,贵人,带“金”?
佟湘玉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
东南边……那不是十八里铺的方向吗?难道真有生意上门?
她顿时眉开眼笑:“多谢先生指点!展堂,快去给先生准备一间上房!不不,就把后院那间最安静的客房收拾出来!再让大嘴炒两个拿手小菜,烫一壶……呃,先生您好酒还是好茶?”
“酒。”醉汉言简意赅。
“好!就烫一壶最好的……呃,烧刀子!”佟湘玉此刻觉得,这邋遢醉汉简直就是财神爷派来的天使。
醉汉被白展堂扶着往后院去休息了,客栈大堂里顿时炸开了锅。
郭芙蓉一脸不信:“嫂子,你真信他啊?我看他就是个江湖骗子,瞎猫碰上死耗子,蒙对了邢捕头那一下,又随口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忽悠你。”
吕秀才摇头晃脑:“芙妹,此言差矣。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掌柜的,明日辰时,我们早做准备,若真有贵人携金而来,岂非美事一桩?”
李大嘴挠着头:“带‘金’?是带金子还是姓金?要是姓金,会不会是金湘玉啊?掌柜的你本家?”
佟湘玉啐了一口:“呸!我哪有那种穷亲戚!肯定是带金子来的贵人!都听见先生说的了?明天一早,都给我精神点!小郭,把地再扫一遍!秀才,把账本擦亮点!大嘴,把你的灶台收拾利索了!展堂……你看好那位先生,千万别让他走了!小贝,你……你不许捣乱!”
第二天,辰时还未到,同福客栈全体人员已经严阵以待。
佟湘玉特意换上了一件半新的绸衫,站在门口翘首以盼。
白展堂心神不宁地擦着已经能照出人影的桌子,郭芙蓉把扫帚舞得虎虎生风,吕秀才把算盘拨得噼啪响,李大嘴在厨房把锅勺敲得叮当乱叫,莫小贝则趴在二楼栏杆上,负责了望。
辰时正刻,东南方向的官道上,果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随着人影走近,众人看得清楚,来者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放着一个蒙着布的笼子,走得气喘吁吁。
佟湘玉脸上的期待瞬间垮掉了一半。
这……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携金”的贵人啊?倒像个逃荒的。
老头走到客栈门口,停下脚步,擦了把汗,冲着门里的佟湘玉拱了拱手,一口浓重的关外口音:“这位掌柜的,行行好,讨碗水喝,俺这‘金丝雀’都快渴坏了。”
金?丝雀?
佟湘玉一个激灵。
先生说的“携金而来”,难道指的是……金丝雀?这反转让她差点闪了腰。
她强笑着把老头让进来:“老人家快请进,展堂,看茶!”
老头感激涕零,坐下喝了口茶,然后小心翼翼地掀开独轮车上的布,笼子里果然是几只毛色金黄、活蹦乱跳的雀儿。
“俺从关外来,就指着这几只宝贝鸟儿,听说七侠镇的有钱人喜欢这个,能卖个好价钱,换点盘缠回家。”
佟湘玉心里凉了半截,但还是不死心:“老人家,你这鸟儿……怎么卖啊?”
老头伸出五个手指:“五钱银子一只,童叟无欺。”
正好够房钱饭钱,还略有盈余。
佟湘玉看了看吕秀才,吕秀才微微点头。
看来先生预言的前半段是应验了,确实有“携金(丝雀)”而来,是不是“贵人”另说,但好歹是笔生意。
她叹了口气,正准备掏钱把鸟儿买下,也算没白等一场。
恰在此时,后院传来一声惊呼,是白展堂的声音:“掌柜的!不好了!那位先生……他不见了!”
众人一听,也顾不得老头和他的金丝雀了,一股脑涌向后院客房。
只见客房门窗大开,屋内空空如也,哪还有醉汉的影子?只有桌上用茶杯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炭条画着一个极其抽象、勉强能看出是鸟类的图案,旁边还有一个箭头指向窗外。
“这……这是啥意思?”佟湘玉拿着纸,一头雾水。
吕秀才凑过来看了看,沉吟道:“掌柜的,你看这画,像不像一只鸟?箭头指向窗外,莫非是说,那贵人……或者机缘,与鸟有关,而且已经离开了?”
郭芙蓉叫道:“我明白了!那老头!那老头就是贵人!他的金丝雀!”
大家又赶紧跑回大堂。
那关外老头还坐在那里,一脸茫然地看着去而复返的众人。
佟湘玉盯着那笼金丝雀,心想,难道这鸟儿真有什么玄机?
她小心翼翼地问:“老人家,你这鸟儿……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老头摇摇头:“没啥特别,就是叫声好听点,毛色好看点。”
李大嘴插嘴:“会不会是……传说中的凤凰?变了形的?”
莫小贝嗤之以鼻:“大嘴叔叔,你看清楚,那就是几只黄雀儿!我在街上见过,三个铜板就能买一只玩!”
希望再次破灭。
佟湘玉一阵气闷,觉得被那醉汉耍得不轻。
她没好气地对老头摆摆手:“行了行了,鸟儿我们不要了,你喝完水就赶紧走吧。”
老头也不介意,喝完水,道了谢,推着他的独轮车,吱呀吱呀地走了。
客栈里弥漫着一股失望和被人戏弄的沮丧气氛。
佟湘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开始计算早上的损失:一顿早饭,一壶茶,还有浪费的感情和时间。
白展堂嘀咕道:“我就说是骗子吧,装神弄鬼,吃完喝完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郭芙蓉附和:“就是!还贵人携金,携个鸟!”
吕秀才却还在研究那张画:“不对,不对,先生留下此图,必有深意。你们看,这鸟画得如此怪异,或许并非指代真正的禽鸟……”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刚才那个关外老头,又慌里慌张地跑了回来,这次他连独轮车都没推,空着手,脸色煞白。
“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俺的鸟儿!俺的鸟儿!”老头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
佟湘玉正烦着呢:“鸟儿怎么了?飞了?”
老头拍着大腿:“不是飞了!是……是变了!刚才俺推车走到镇口,想喂喂它们,结果一掀开布,那笼子里……那笼子里哪儿还有什么金丝雀啊!全是……全是黄澄澄的金疙瘩!真金子啊!”
“什么?!”
同福客栈里,仿佛瞬间被武林高手点了所有人的穴道,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那关外老头带着哭腔的诉说。
“……俺吓得魂都没了!以为撞了邪,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金子!满满一笼子,金元宝、金瓜子、金叶子……晃得俺眼睛都花了!俺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金子啊!”老头浑身哆嗦,仿佛那金子烫手。
佟湘玉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尖利得能划破玻璃:“金子?!你说那一笼子麻雀……不对,金丝雀……变成了真金子?!”
她感觉自己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一笼子金子能买下多少个同福客栈。
白展堂眼睛瞪得像铜铃,口水差点流出来:“哎哟我的妈呀!点石成金?!那醉鬼……不是,那位先生,是真神仙呐!”
郭芙蓉使劲掐了自己胳膊一下,疼得一咧嘴:“不是做梦!秀才,你听见没?金子!一笼子!”
吕秀才扶正额前的方巾,试图保持冷静,但声音也在发颤:“子……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可这……这已然非人力所能及也!那位先生,恐是游戏风尘的散仙之流!”
李大嘴直接从厨房冲了出来,手里还拎着半颗白菜:“金子在哪儿呢?让我看看!让我摸摸!哎哟喂,早知道刚才就该把那只鸟儿买下来,哪怕买一只呢!”
他悔得直跺脚。
莫小贝眨巴着大眼睛:“金子?能买很多很多糖葫芦吗?”
那老头哭丧着脸:“各位爷,各位奶奶,你们就别惦记金子了!俺现在怕得要死啊!这凭空掉下来的横财,俺一个糟老头子,哪敢要啊?这要是被人知道了,还不把俺生吞活剥了?俺不要了,金子俺不要了,俺就想平平安安回关外!”
他说着,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掌柜的,你们行行好,那金子……俺送给你们了!就在镇口那棵大槐树底下,你们快去拿!千万别说是俺的!”
说完,老头像是怕被金子追上似的,连滚爬爬地跑出了客栈,瞬间没了踪影。
又是一阵诡异的寂静。
一笼子无人认领的金子,就在镇口大槐树下。
巨大的诱惑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佟湘玉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精明模式,语速快得像爆豆:“都还愣着干什么?展堂!你轻功好,赶紧去镇口看看情况,确认一下!记住,暗中观察,千万别声张!小郭,你去后院把那个最大的、最不起眼的麻袋找出来!秀才,你算数好,想想这么多金子,咱们是埋地下还是存钱庄?大嘴,你……你守住门口,谁也不准进来!小贝,你上楼,假装温习功课!”
命令下达,众人却都没动。
白展堂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眼神里闪烁着贪婪和警惕:“掌柜的……这……这事儿太邪乎了。那老头说变就变,万一……万一咱们去拿的时候,金子又变回麻雀,或者更糟,变成毒蛇怎么办?”
郭芙蓉倒是天不怕地不怕:“怕什么?就算是麻雀,咱们也认了!万一是真的呢?老白,你不敢去,我去!”
吕秀才比较理性:“芙妹,切勿冲动。此事须得从长计议。首先,那老者所言是真是假,尚需验证。其次,若金子为真,其来历不明,恐是祸非福。古人云,‘福兮祸之所伏’……”
李大嘴打断他:“哎呀秀才,你就别曰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么多金子,够咱们吃几辈子红烧肉了!掌柜的,还等啥,我去拿麻袋!”
他说着就要往后院冲。
“都给我站住!”佟湘玉一声断喝,镇住了场面。
她到底是掌柜的,关键时刻还能保持一丝清醒,“展堂说得对,这事邪门!那醉汉来无影去无踪,留下张鬼画符,老头儿的鸟儿就变了金子,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里面肯定有蹊跷!”
“那……那金子咱们就不要了?”李大嘴一脸肉疼。
“要!凭什么不要?”佟湘玉眼一瞪,“但得讲究个方法!咱们不能一窝蜂地去抢,得智取!”
“怎么智取?”众人异口同声。
佟湘玉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这样,展堂,你还是先去镇口,别靠近,远远地看着,看有没有别人靠近那笼子,或者有没有什么异常。小郭,秀才,你们俩假装去镇口买豆腐,路过那棵大槐树,趁机瞄一眼,看看笼子里到底是什么成色。大嘴,你留在店里,随时准备接应。我坐镇中枢,统筹全局!”
这个安排听起来稳妥了不少。
白展堂领命,身形一闪,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郭芙蓉和吕秀才也整理了一下衣服,故作镇定地挽着手,朝着镇口方向走去,只是那步子迈得,怎么看都像是同手同脚。
佟湘玉坐回柜台后面,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李大嘴趴在门边,眼巴巴地望着镇口方向。
莫小贝则偷偷从二楼栏杆后面探出个小脑袋,紧张地张望。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白展堂像一阵风似的溜了回来,脸色古怪。
“怎么样?看见了吗?”佟湘玉迫不及待地问。
“看……看见了。”白展堂咽了口唾沫,“那笼子……确实还在大槐树底下,用布蒙着。周围……没什么人。”
“里面呢?是不是金子?”
“我没敢掀开看啊!”白展堂道,“不过,我躲在不远处的房顶上,确实看到那布下面,透出点黄澄澄的光……而且,那笼子看着沉甸甸的,不像装着几只雀儿的分量。”
黄澄澄的光!沉甸甸的!
佟湘玉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正说着,郭芙蓉和吕秀才也回来了。
郭芙蓉一脸兴奋,压低声音:“嫂子!是真的!我们假装系鞋带,凑近看了,那布没盖严实,缝隙里看进去,真是金子!闪瞎我的眼!”
吕秀才也激动得满脸通红:“虽……虽然小生未能尽观全貌,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那色泽,那分量,绝非黄铜所能冒充,确是赤金无疑!”
证据确凿!
看来那醉汉真的是未卜先知、点物成金的神仙!而那笼金子,现在是无主之物,就等着他们去取!
佟湘玉猛地站起来,脸上放出光,之前的所有疑虑和谨慎都被巨大的财富冲击得烟消云散:“还等什么?行动!按计划,拿麻袋!不对,拿两个!展堂,你负责拿!小郭,秀才,你们在旁边掩护!大嘴,你断后!小贝,你……你继续望风!”
财富的诱惑终于压倒了一切警惕。
同福客栈倾巢而出,怀着激动、忐忑、以及一夜暴富的梦想,朝着镇口那棵大槐树,进发!
然而,当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大槐树下,四顾无人,白展堂颤抖着手,猛地掀开蒙着笼子的破布时,所有人都再次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
笼子里,没有什么黄澄澄的金疙瘩。
只有几只毛色金黄的雀儿,正歪着小脑袋,用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
正是那关外老头的金丝雀。
旁边,还散落着几粒黄澄澄的小米。
金子呢?那一笼子晃瞎人眼的金子呢?
李大嘴不甘心,伸手进去扒拉了几下,除了乌突突的鸟粪和谷壳,什么硬东西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佟湘玉的声音带着哭腔,“刚才……刚才明明……”
她看向郭芙蓉和吕秀才。
郭芙蓉也傻眼了:“我……我亲眼看见的!就是金子!秀才,你也看见了,对不对?”
吕秀才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小生……小生确实看见黄光……或许,或许是今日阳光过于猛烈,加之心中先入为主,产生了……幻觉?”
“幻觉个屁!”白展堂气得直跳脚,“合着咱们这么多人,兴师动众,是来看这几只扁毛畜生的?那死老头耍我们!”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从云端瞬间跌入谷底的感觉,让同福客栈的每个人都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连那几只真正的金丝雀都懒得拿了。
回到客栈,气氛降到了冰点。
佟湘玉坐在柜台后,面沉似水,开始清算损失:“一顿早饭,一壶茶,一间上房,一壶烧刀子,两个小炒,还有一上午的工……亏大了!都是那个杀千刀的醉鬼害的!”
就在众人唉声叹气,互相埋怨之际,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这次来的,是邢捕头,他手里拎着个布包,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像是想笑又憋着,显得十分古怪。
“咳嗯!”邢捕头清了清嗓子,走进客栈,“那什么……老白,小郭,你们刚才……是不是去镇口大槐树那儿了?”
众人心里一紧,难道拿金子的事被人看见了?要惹上官司?
白展堂赶紧赔笑:“没有没有,邢捕头,我们就是……散步,对,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邢捕头嘿嘿一笑,把手中的布包放在桌上:“行了,别装了。你们是不是去找这个?”
他说着,打开了布包。
里面是一块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点脏兮兮的黄色石头,大约有拳头大小。
“这是……”佟湘玉疑惑地问。
“这就是你们看见的‘金子’!”邢捕头憋着笑,“刚才有个卖石头的货郎,推车经过镇口,不小心把这块用来压布的‘鸡油黄’蜡石掉树底下了,他回去找的时候,正好看见你们一群人在那儿对着个鸟笼子发呆。他捡了石头就走了。我寻思着,你们肯定是把这石头错看成金疙瘩了!哈哈哈……”
鸡油黄……蜡石?一种颜色像鸡油,质地较软,常被用来冒充黄玉的便宜石头?
原来那黄澄澄的光,是阳光照在这块蜡石上反射的?那沉甸甸的感觉,是他们的心理作用?
巨大的尴尬代替了失望,弥漫在每个人心头。
这反转来得太猝不及防,也太羞辱了。
郭芙蓉气得直跺脚:“都是那醉鬼!装神弄鬼!还有那死老头,胡说八道!”
吕秀才仰天长叹:“唉!利令智昏,古人诚不我欺!”
李大嘴哀嚎:“我的红烧肉啊……”
佟湘玉只觉得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
这一天,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邢捕头看着这一屋子愁云惨淡的人,幸灾乐祸地又补了一刀:“对了,还有件事。你们说的那个醉鬼,我刚才在城门口看见通缉令了。是个专门用迷药骗吃骗喝,顺便偷鸡摸狗的惯犯,外号叫‘一盏倒’,据说他一下药,受害人就能睡一天,还能产生各种稀奇古怪的幻觉。赏银……五钱银子。”
通缉犯?迷药?幻觉?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了起来:那醉汉所谓的“预言”,对邢捕头破财的精准判断,对佟湘玉心事的揣测,乃至最后留下那张意味不明的鸟形图案……很可能都是在他被迷晕或受到心理暗示后,产生的幻觉或被人引导的结果!而他那嗜睡的表现,正是迷药的后遗症!
那醉汉根本不是神仙,是个技艺高超的骗子!他利用人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财富的贪婪,导演了这出闹剧,自己则趁乱溜之大吉。
同福客栈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不过这次,寂静中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和无处发泄的憋屈。
佟湘玉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展堂……明天起,客栈门口立个牌子!”
“写啥?掌柜的。”
“本店小本经营,概不赊欠!特别是……算命的和醉鬼!”
佟湘玉的牌子第二天一早就立在了客栈门口,红漆写的字歪歪扭扭,还被莫小贝偷偷画了个龇牙咧嘴的小鬼头。
白展堂本想揣着通缉令去抓“一盏倒”领赏银,可磨磨蹭蹭到晌午也没迈出大门——倒不是怕麻烦,是他打听着那骗子据说轻功还不赖,万一追不上还丢了面子,不如在客栈里擦桌子省心。
郭芙蓉咽不下这口气,拉着吕秀才在镇上转了半天,逢人就打听“头发像鸟窝、腰挂破酒葫芦”的醉汉,结果非但没找到骗子,还被几个摆摊的误以为是来收保护费的,差点被扔烂菜叶子,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
李大嘴更实在,琢磨着那五钱银子的赏银够买两斤五花肉,硬是拉着白展堂往后山方向找了一圈,啥也没看着,倒捡了一筐野蘑菇,回来炖了锅蘑菇汤,算是给大家压了压惊。
就在众人渐渐把这事儿抛到脑后,继续过着鸡飞狗跳的日子时,第三天傍晚,门口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噜声。
众人抬头一看,差点没气歪鼻子——正是那个骗子“一盏倒”,不知怎么又溜回了同福客栈门口,趴在台阶上睡得正香,腰间的酒葫芦还在滴滴答答漏着劣质酒。
原来这骗子跑了没多远,就把骗来的一点碎银子全买了酒,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又走回了同福客栈,觉得这儿的长凳睡得舒坦。
“好家伙!送上门来了!”郭芙蓉第一个抄起扫帚冲上去,白展堂也瞬间精神了,一个箭步上前,葵花点穴手精准点中骗子的穴位,骗子哼都没哼一声,睡得更沉了。
众人七手八脚把骗子捆了,佟湘玉叉着腰,指着他的鼻子骂了半个时辰,从“骗吃骗喝没良心”骂到“耽误老娘做生意”,骂得口干舌燥才让白展堂去报官。
邢捕头来得倒快,看到被捆得像粽子似的骗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拍着佟湘玉的肩膀说:“佟掌柜,你们立大功了!这‘一盏倒’在周边骗了好几家,总算逮着了!”
赏银当天就送了过来,五钱银子沉甸甸的,佟湘玉拿着银子,脸上的肉都笑成了褶子,盘算着正好能补上给骗子花的酒钱和饭菜钱,还能多买两斤醋。
白展堂想分点赏银买酒,被佟湘玉一把拍开:“赏银归公!这是客栈的集体功劳,正好添点新碗筷,你那破抹布都快擦烂了,也该换块新的!”
吕秀才摸着下巴,摇头晃脑地总结:“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贪者必受其累’,此次之事,恰是印证了古人所言……”
话没说完,就被郭芙蓉塞了个刚出锅的馒头堵住了嘴。
李大嘴炖了一大锅红烧肉,庆祝“抓贼成功”,众人围着桌子吃得热火朝天。
莫小贝夹了块最大的肉,含糊不清地说:“早知道骗子这么好抓,我也去了!下次再有这种事儿,我肯定第一个冲上去!”
佟湘玉夹了一筷子青菜,看着满桌狼吞虎咽的众人,又瞥了眼门口的牌子,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虽然这日子依旧鸡飞狗跳,时不时还会遇到些奇奇怪怪的人、糟心的事儿,但看着这一屋子吵吵闹闹的“家人”,心里竟也踏实得很。
正吃着,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一个穿着体面的客人探头进来:“请问,这儿是同福客栈吗?听闻你们这儿的红烧肉味道一绝,特意来尝尝。”
佟湘玉立刻放下筷子,脸上堆起职业笑容,扭着腰肢迎上去:“客官里边请!您可来对了!我们这儿的红烧肉,肥而不腻,香飘十里……”
门口的牌子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红漆大字旁边的小鬼头,仿佛也在跟着笑。
同福客栈的热闹日子,就这么在一场啼笑皆非的骗局收尾后,又热热闹闹地继续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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