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潮并未等待他给出完美的答案，仿佛那问题本身就已足够引人深思。
她转而指向案上一份关于学宫改革的草案，继续道：“麓川学宫，天下文脉所宗，宴公子曾为首席，对其优长弊病了如指掌。若依此草案，朝廷将资助各地兴办官学，广纳寒俊，统一教授经义、算学、律法乃至农工实策，打破世家对教育资源的垄断；再以科举考试评定优劣，量才授官，不问出身门第。公子以为，此法推行十年、二十年后，今日‘寒门难出贵子’之困局，可能松动一二？”
她从现实困境，跳到制度设计，再推到长远影响，思路跳跃却又环环相扣，逻辑清晰得令人惊叹。
宴云阶不得不全神贯注，调动所有学识与见地来应对。
他迅速梳理思路，指出了草案中可能遇到的诸多阻力：“师资从何而来？各地饱学之士多为世家所养，未必愿意为朝廷官学效力；典籍如何普及？雕版印刷成本高昂，寒门子弟即便入了官学，也未必能读到足够的书籍；地方豪强与旧学宫势力盘根错节，朝廷强行推行官学，恐引发抵触；再者，寒门子弟即便通过科举入仕，缺乏世家人脉扶持，在朝堂之上亦难以立足，最终恐沦为边缘人物，难以真正施展抱负。”
每一个问题都切中要害，显示了他对世情的深刻洞察与冷静预判。
这些问题，确实是科举制度推行过程中绕不开的障碍，也是盛元帝与观潮一直在反复商议的难题。
而观潮的回应，则让他再次见识到了何为“格局”与“远见”。
她并非空想家，显然已对这些问题深思熟虑许久。
“关于师资，”她从容道，“朝廷可征召部分德行学识俱佳的致仕官员、地方耆老，许以厚禄与荣誉；同时，科举取士之后，可选拔优秀士子经过短期培训后反哺官学，形成良性循环。至于典籍，我已让人改良活字印刷术，简化工艺，降低成本，日后官方将组织大规模刊印廉价课本，分发各地官学，确保学子有书可读。”
“旧势力的抵触在所难免，”她话锋一转，语气多了几分坚定，“朝廷可采取刚柔并济之法，既有明确的态度与政策支持，强制推行官学与科举；也给予一定过渡空间，比如邀请像宴公子这样出身世家却才学卓着者参与新制度的建设，吸纳世家精英进入改革体系，减少对立。”
“至于寒门子弟入仕后的发展，”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这便需要配套改革考绩制度与监察体系。考绩以政绩论优劣，而非以人脉定高低；监察体系则需严防世家结党营私，打压寒门官员。如此，方能为寒门子弟开辟一条真正的上升通道。”
她的语速并不快，但信息量巨大，思路清晰得可怕。
更让宴云阶感到一种近乎战栗的钦佩的是，她谈论这些足以撼动帝国根基的变革时，语气里没有激进的热血，也没有权谋的算计，只有一种沉静的、基于对现状深刻认知后的笃定与规划。
她不是在描绘一个虚无缥缈的盛世蓝图，而是在一步步拆解难题，构建通往那个蓝图的、切实可行的路径。
这场对话，早已超越了简单的“讨论”，变成了一场高强度的智识交锋。
宴云阶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擅长剖析弊端与困难；观潮则紧扣现实与未来，专注于提出解决方案与可能路径。
他发现自己必须调动全部的心神与才智才能跟上她的节奏，甚至在某些瞬间，他竟生出一种被她引领着、思考一些从未深入思考过的问题的感觉。
那种在智力上被全面激发、甚至隐隐感到被超越的体验，对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
他过往的人生中，无论是在家族内部，还是在麓川学宫，他都是那个被仰望、被追随的佼佼者，是众人眼中的天才，何曾有过这般需要竭尽全力方能应对、且心潮澎湃的对话？
理智上，他清楚地知道，她所推动的这一切，长远来看，必然削弱世家赖以生存的垄断地位，与宴家的根本利益存在不可调和的冲突。
科举制度一旦全面推行，世家对教育与选官的掌控力将不复存在，宴家数百年积累的优势也将逐渐丧失。这是他必须警惕的，也是家族反复叮嘱他要阻挠的。
但情感与认知上，他却无法不被这种宏大的格局、清晰的逻辑、以及那份“为天下择才”的纯粹理念所吸引。
那是一种超越了家族私利、站在更高处的视野与胸怀，是他自幼诵读圣贤书时，心底或许曾朦胧向往、却又被现实与家族责任层层包裹掩埋的某种理想主义光辉。
当对话暂告一段落，堂内陷入短暂的安静时，宴云阶才发觉自己的掌心竟微微有些汗湿，心跳也比平时快了些许。
不是紧张，而是一种久违的、被点燃的兴奋与投入。他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谈论过治国之道了，也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旗鼓相当的对手。
观潮轻轻合上面前的一份草稿，抬眼看向他，那双明澈的眼中带着一丝征询，以及某种确认后的欣赏。
“宴公子才学渊博，见解深刻，更难得的是深知新旧制度交替之关节所在。编纂新式教科书与科考规范，非熟知经典、明悉弊病、且有开拓眼光者不能为。”
她顿了顿，语气诚挚，“不知公子可愿暂拨冗暇，主持或参与经义典籍的选定与注解、策论范式的拟定之事？此事关乎科举能否开一个好头，天下士子将以此为鹄的，意义重大。”
她的邀请直接而郑重，没有多余的客套，也没有以势压人，而是将他放在了“合作者”与“关键人才”的位置上，给予了充分的尊重。
宴云阶迎着她的目光，心中刹那间转过无数念头。
家族的叮嘱，利益的权衡，未来的风险……这些惯常的思维框架迅速运作。
接受邀请，便是深度介入新朝的改革，与皇权站在同一阵线，这可能会引起家族内部的不满；拒绝，则会错失一个近距离观察、甚至影响新制度走向的机会，更可能彻底失去与这位长公主建立联系的可能。
但这一次，这些考量似乎被另一种更强烈、更鲜活的东西冲淡了。
他想起了刚才那场酣畅淋漓的对话，想起了她提出的那些直指人心的问题，想起了那份庞大而细致的改革蓝图。
他渴望参与其中，渴望亲眼见证一个新制度的诞生，渴望将自己的学识真正用于改变这个世界，而不仅仅是为家族谋取私利。
他几乎没有让自己犹豫太久，便起身，拱手，行了一个极其端正的士子之礼。
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公主殿下信重，云阶愧不敢当。然，为国选才，乃士子本分；厘定典章，亦我所长。蒙殿下不弃，云阶愿竭驽钝，共襄此举。”
他没有说“为宴家”，也没有说“为陛下”，而是说了“为国选才”。
这个微妙的措辞变化，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完全意识到其中的深意。
但这确是他第一次，在涉及如此重大抉择时，将“个人意志”与“超脱家族的利益考量”如此清晰地摆在了前面。
观潮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如春冰初解，月华乍现。
“如此，便有劳宴公子了。”
宴云阶直起身，重新落座。
窗外的蝉鸣似乎更加响亮了些，阳光挪移，光影在案上的书卷上缓缓流动。
他看着对面再次低头翻阅文稿的公主，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却又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心中那片原本只为家族利益精密计算的疆域，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大的、光芒夺目的星辰，原有的轨道正在发生微不可察、却又无可逆转的偏转。理智被征服的起点，或许也正是某些更深层东西开始松动的时刻。
从这一刻起，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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