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季 荒野的呼唤
第四章 空悲切
伤口在疼。
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深埋在肌肉和新生骨骼深处的、持续不断的钝痛,像有什么东西在陈飞的背部重新生长、焊接、校准。医疗凝胶绷带下的皮肤灼热发痒,但比起物理上的不适,更大的痛苦来自内心的重负。
三天过去了。
从“哭泣峡谷”逃回来已经整整三天,陈飞却感觉像过去了三个世纪。每一秒都拉得细长而脆弱,充满被识破的恐惧。白天,他强迫自己回到维修岗位,穿着特制的、背部加厚且内衬柔软吸汗材料的工装,掩饰伤口和依旧明显的骨骼隆起。每一个从背后投来的目光,都让他肌肉紧绷;每一次主控室的例行广播,他都担心听到自己的名字。
苏青没有回来。
怀望会的其他成员在极度谨慎中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联络——通过老吴在图书馆留下的特定书籍页码传递加密信息。信息很简短:苏青失踪,生死未卜;巡逻无人机在峡谷加强了搜索;聚落内部的监控等级提高了;最重要的是,秩序维护官办公室对能源核心室“事故”和陈飞的“过敏反应”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兴趣”。
“不同寻常的兴趣”。这轻描淡写的短语背后,是老吴字迹中透出的深深忧虑。
陈飞成了聚落里一个缓慢移动的定时炸弹。他的身体里装着禁忌的秘密,背后藏着撕裂过的翅膀,口袋里揣着旧世界空舰成员的照片。而最令他煎熬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日益强烈的、难以名状的……悲伤。
空悲切。
这三个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像古老的钟声敲击着灵魂。是谁把我们留在这里空悲切?不能展翅血的生命翱翔。每当他独自待在居住单元,抚摸着口袋里那张泛黄的照片,看着照片上那群笑容灿烂、身后是蓝天白云的“第七翼队”成员时,那股悲伤就汹涌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那不是他个人的悲伤,而是一种更庞大、更古老、仿佛来自血脉源头的集体性哀恸。为失去的天空,为折断的翅膀,为被遗忘的飞翔。
第四天早晨,陈飞刚走进维修班准备室,就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
平时嘈杂的准备室异常安静。班组长王铁山站在他的工具柜前,背对着门口。另外两个早到的同事远远站在角落,低头整理工具,不敢往这边看。
王铁山转过身,手里拿着一张灰色的电子通知单。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混合着公事公办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陈飞,”王铁山的声音干涩,“秩序维护官办公室传唤。现在。”
空气瞬间凝固。
陈飞感到背部的伤口猛地一抽,源骨深处传来警惕的悸动。他强迫自己保持面部表情的平静,甚至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传唤?为什么?我的医疗报告不是已经——”
“不是医疗问题,”王铁山打断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是关于三天前,聚落经过风蚀谷时发生的‘异常能量扰动事件’。维护官办公室在调查所有当时在外部或靠近外部区域的人员。你是……重点问询对象之一。”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他们调取了你‘过敏’前后的所有健康记录、工作日志,甚至包括你近几个月的能量配给消耗数据。小心点,陈飞。来的人是罗烬本人。”
罗烬。
这个名字像一块冰滑进陈飞的胃里。
秩序维护官的新任长官,三个月前从中央聚落调派而来。关于他的传闻不多,但每一条都令人不安:据说他曾是中央聚落“异常生物与威胁处理部门”的高级干员,参与过多次对聚落外“危险变异体”的清剿行动;有人说他拥有某种近乎本能的“异常嗅觉”,能察觉到最细微的不协调;还有传言说,他手腕上有一个奇特的烙印,形状像被锁链缠绕的飞鸟。
陈飞没见过罗烬,但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聚落内部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最严酷的秩序。
“我知道了,”陈飞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稳得连他自己都惊讶,“我需要带什么吗?”
“什么都不用带,”王铁山将通知单递给他,“除了你自己。还有,他们可能需要……检查你的身体状况。配合就好。”
检查身体状况。陈飞的指尖瞬间冰凉。
他跟着王铁山走出维修区,穿过层层通道,向着位于聚落核心区域的秩序维护官总部走去。一路上,他努力调整呼吸,回忆老吴笔记里提到的应对审讯的基本技巧:保持平静,回答问题简洁,不主动提供信息,不表现出过度防御或恐惧。
但这些技巧在面对可能暴露自己非人特征的“身体检查”时,有多大用处?
维护官总部的大门是厚重的暗灰色金属,没有任何装饰,只有顶部的红色警示灯缓慢旋转。门口站着两名身穿黑色制服、佩戴脉冲步枪的守卫,他们的面罩遮住了脸,只露出毫无感情的电子眼扫描着来者。
王铁山在门口停下,拍了拍陈飞的肩:“我只能送你到这儿。记住,实话实说,但只说被问到的。祝你好运。”
陈飞独自走进了那扇无声滑开的大门。
内部是另一个世界。冰冷、整洁、毫无冗余。墙壁是哑光的深灰色,地面是防滑的黑色复合材料,照明是均匀而明亮的冷白光,没有任何阴影可以躲藏。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静电的味道。
一个穿着黑色制服、面无表情的女文员迎上来,核实了陈飞的身份和通知单,然后示意他跟随。
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门,门上只有编号。一些门后隐约传出说话声,或者更令人不安的——沉默。陈飞感觉到,这里的墙壁有某种屏蔽层,他的源骨传来的对外部世界的微弱感知在这里被完全隔绝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封闭感。
女文员在一扇标着“3-7”的门前停下,用身份卡刷开门锁。“进去等候。罗烬长官很快过来。”
房间不大,约十平方米。中央是一张金属桌,两侧各有一把椅子。桌子对面墙上嵌着一面单向玻璃。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盏同样冰冷的灯。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银色半球体——可能是监控或扫描设备。
陈飞在靠门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努力让心跳平稳。背后的伤口在紧张中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调整坐姿,让背部轻轻抵住椅背,避免直接压迫。
等待的时间被拉得无限长。每一秒都像在显微镜下被审视。他能感觉到墙角那个银色半球体似乎在微微发热,某种低频的扫描脉冲拂过他的身体,让他的源骨产生轻微的不适感。
大约十分钟后(感觉像十个小时),门开了。
一个人走了进来。
罗烬看起来比传闻中年轻,约莫三十五岁,身材高瘦,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长官制服,肩章上是秩序维护官的三环交叉徽记。他的头发是极短的黑色,脸颊瘦削,鼻梁高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颜色是罕见的浅灰色,像冬日的冰湖,看人时几乎没有任何温度,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他的动作精准而高效,关上门,走到桌子对面坐下,将手中的一个薄薄的电子档案板放在桌上,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陈飞,维修班三级技工。”罗烬开口,声音平稳,音调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感谢你的配合。”
陈飞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罗烬的浅灰色眼睛打量了他几秒,然后低头看向档案板。“三天前,标准时间14:47至16:23,聚落穿越风蚀谷区域期间,监测到峡谷内发生剧烈的、非自然能量扰动,峰值达到灾害级别。同时,四架巡逻无人机在追踪异常生物信号时失去联络,其中一架最后传回的画面显示,有未授权的个体在峡谷禁区活动。”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锁定陈飞:“同一时间段,你的个人健康监测手环显示,你的心率、体温和肾上腺素水平出现剧烈波动,位置数据短暂模糊。而根据记录,你当时应该在居住单元进行‘物理治疗’。”
问题来了。陈飞早已准备好说辞。
“是的,长官,”他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适度的紧张,但不至于慌乱,“我当时确实在居住单元。但治疗过程中,我使用了老式的热敷垫,可能产生了轻微的电磁干扰,影响了手环信号。至于身体数据波动……我的背部伤势时有反复,疼痛会导致那些指标变化。医疗中心有记录。”
完美的理由。疼痛干扰信号,旧设备导致异常。这是他和老吴事先推敲过的、最合理的解释。
罗烬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档案板上轻轻滑动,调出更多数据。“你的‘过敏反应’和背部‘肌肉结构异常’,发生在接触历史遗存能源核心之后。根据核心的古老记录,那块刻有飞鸟纹路的组件,在过去的七十四年里,曾触发过十一次类似的能量反应。其中九次,接触者报告了……生动的梦境,内容大多关于飞行和坠落。”
陈飞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们连这个都知道?看来怀望会并不是唯一关注这些“异常”的群体。
“你有过类似的梦吗,陈飞?”罗烬问,声音依然平稳。
“我……”陈飞犹豫了一秒,决定部分承认,“是的,长官。自从受伤后,偶尔会做奇怪的梦。但内容很模糊,醒来就忘了。”他不能完全否认,医疗记录或心理监测可能已经捕捉到他的梦境脑波异常。
罗烬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他的说辞。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却让陈飞的血液几乎冻结。
长官从制服内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透明的证据袋,轻轻放在桌上。
袋子里,是一块深褐色的、不规则的结晶碎片——边缘有新鲜的断裂面。
陈飞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苏青在“梦做的晚餐”上展示过的、用于引导梦境共鸣的“记忆结晶”的一种!是怀望会的物品!怎么会……
“在失联的无人机最后传回的画面边缘,我们发现了这个,”罗烬的声音依然没有起伏,“它嵌在一处岩石缝隙里,旁边有近期的人类活动痕迹。材质分析显示,它含有高浓度的生物信息素和神经活性物质,不属于聚落标准配给品。更奇特的是,它对特定类型的……‘返祖基因序列’,会产生微弱的共振。”
他的浅灰色眼睛直视陈飞:“你对这东西有印象吗?”
“没有,长官,”陈飞立刻回答,强迫自己不移开视线,“从未见过。”
“是吗?”罗烬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证据袋,“但它似乎对你……有反应。”
话音刚落,陈飞就感觉到,桌下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但清晰的能量波动——来自那块结晶!同时,他背后的源骨深处,不受控制地传来一阵共鸣的悸动!
该死!这房间有抑制场,但结晶距离太近,而且罗烬似乎用什么手段激活了它!
陈飞咬紧牙关,全力压制身体的反应。他能感觉到额角渗出冷汗,背部伤口下的源骨像被无形的力量拉扯,轻微震颤。
罗烬观察着他,冰灰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不舒服?”
“背伤……有点疼。”陈飞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理解。”罗烬将证据袋收回口袋,结晶的波动立刻减弱。陈飞暗中松了口气,但心脏仍在狂跳。这个人太危险了。他不仅仅是在审讯,他是在用各种方式测试、刺激、观察反应。
“让我们换个话题,”罗烬靠回椅背,姿态看似放松,但目光依然锐利,“你对‘鸟人’这个传说,了解多少?”
直接命中核心。
陈飞感到喉咙发干。“鸟人?那是……旧世界的童话吧?孩子们有时候会讲,关于长着翅膀能飞的人。但只是故事。”
“故事,”罗烬重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冷得像刀锋,“在中央聚落的禁忌档案库里,‘鸟人’被分类为‘b级历史异常现象’。记录显示,大灾变后的头一百年里,各地聚落曾多次报告目击事件:类人生物,拥有可展开的膜翼结构,具备短途飞行或滑翔能力。但这些报告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减少,最后一份可信记录是六十三年前。”
他向前倾身,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官方的结论是:那是一种在大灾变辐射影响下产生的、不稳定的基因突变表达,随着环境稳定和基因库净化,已经自然消退。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冰灰色的眼睛牢牢锁住陈飞:“总有一些人相信,那不是突变,而是‘回归’。是我们失去的、本该属于人类的一部分。总有一些人,在梦到飞翔,在身体出现‘返祖’迹象时,会去寻找同类,会去挖掘被禁止的历史,会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
陈飞感到后背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罗烬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描述怀望会,描述他自己。
“你认为呢,陈飞?”罗烬问,“鸟人是应该被遗忘的畸形,还是……被夺走的遗产?”
这是一个陷阱。无论怎么回答,都可能暴露倾向。
“我……只是个维修工,长官,”陈飞低下头,避开那令人不适的视线,“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聚落的稳定最重要,任何异常都可能威胁大家的安全。”
标准答案。安全、服从、稳定。
罗烬看了他几秒,然后缓缓站起身。“说得很好。稳定高于一切。”他走到墙边的控制面板前,按了几个钮。
房间的灯光略微调暗,对面墙上的单向玻璃突然变得透明。
玻璃后面,是一个类似医疗观察室的房间。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上连着各种监控设备,脸上戴着呼吸面罩。
是苏青。
她还活着!但状态极差。脸色苍白如纸,裸露的手臂上有多处擦伤和瘀青,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右手——从指尖到小臂,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半透明的灰白色,皮下的血管清晰可见,却泛着淡淡的蓝光,仿佛被某种能量严重灼伤。
“我们在峡谷边缘找到她的,昏迷不醒,”罗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身体出现了多器官衰竭迹象,以及……强烈的基因表达异常。她的前臂尺骨,呈现出教科书上描述的‘翼骨’特征。我们在她的个人物品里,发现了这个。”
他调出另一张图像,投射在玻璃上——是苏青那本《飞翔之书》的复印件,翻开到记载源骨和鸟人历史的那几页。
陈飞感到一阵眩晕。苏青被捕,笔记被缴获……怀望会暴露了多少?老吴、林曦他们呢?
“她是个记录者,一个‘怀望者’,”罗烬走到陈飞身边,与他并肩看着玻璃后的苏青,“她相信那些传说,并试图寻找证据。而她的探索,不仅让自己濒临死亡,还可能将整个聚落置于危险之中——无人机失联区域的能量残留显示,那里近期发生过激烈的冲突,涉及高能生物力场。那不是一个普通人能造成的。”
他转向陈飞,目光如冰锥:“陈飞,你在能源核心室接触了古老的能量源,你的身体出现了‘异常’。你是否也接触过这些‘怀望者’?是否也做过危险的、不该做的梦?是否也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想要出来?”
最后那句话,几乎就是明示。
陈飞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源骨在疯狂预警,翅膀在本能地想要展开,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和这个洞察一切的男人。但他用尽全部意志力压制住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长官,”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说,“我的背部只是肌肉和骨骼的旧伤。医生有诊断。”
“医生,”罗烬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任何温度,“医生只能诊断他们被允许诊断的东西。”他突然伸手,指向陈飞的背部,“我能感觉到,陈飞。那里有东西。活跃的、不安分的、不属于标准人类基因组的东西。能量在脉动,像第二颗心脏。”
陈飞猛地后退一步,撞在椅子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的瞳孔收缩,无法控制地流露出震惊和恐惧。罗烬怎么会……感觉到?
“不用惊讶,”罗烬收回手,表情恢复冰冷,“这是我的‘天赋’,也是我的职责——感知异常,清除威胁,维持秩序。”他指了指自己左手手腕,在制服的袖口边缘,隐约可见一道暗红色的烙印,形状果然是缠绕的锁链,中间似乎束缚着一个抽象的飞鸟图案。
“鸟人,或者说‘翼族’,曾经存在。但他们带来的不是自由,而是灾难,”罗烬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某种陈飞无法理解的沉重,“大灾变的原因至今未完全明朗,但所有证据都指向旧世界对‘飞行’和‘天空’的过度追求。那些巨大的空舰,那些企图突破天际的飞行器,那些试图改写人类基因以征服天空的疯狂实验……最终引来了毁灭。‘白光闪耀,烟雾迷漫’,那不是自然灾害,是某种……反击。”
他走向门口,背对着陈飞。“我们被留在这里,不是偶然,是必然。是对幸存者的保护。地面很艰难,但天空……天空是禁忌。飞翔的渴望,是刻在我们基因里的毒药,是打开毁灭之门的钥匙。”
陈飞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罗烬的话和他从怀望会那里听到的完全相反。谁是对的?鸟人是被保护的遗产,还是带来灾难的诅咒?
“苏青女士的伤势,不是外力造成的,”罗烬在门口停下,没有回头,“是她体内的‘翼族基因’在极端环境下过度表达,产生了能量反噬。她在试图‘飞翔’,或者接触了能激发飞翔本能的东西。而她的身体……无法承受。”
他转过身,最后的眼神复杂难明,冰冷中似乎藏着一丝极深的疲惫。“陈飞,我不管你知道什么,梦到什么,或者身体里藏着什么。我只看行动。留在你的岗位上,做好你的工作,忘记那些不该做的梦。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整个聚落。”
“如果……”陈飞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问,“如果控制不住呢?”
罗烬的瞳孔微微收缩。沉默在冰冷的房间里蔓延。
“那么,‘矫正中心’的大门永远敞开,”他最终说道,声音里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在那里,他们会帮你‘平静’下来,用药物,用手术,用任何必要的手段,确保你不会成为下一个苏青,或者更糟。”
门滑开了。
“你可以走了。但记住,你处于观察期。任何异常举动,都会引起注意。好自为之。”
陈飞几乎是机械地走出房间,穿过走廊,离开那栋令人窒息的建筑。外面的空气带着聚落循环系统特有的微尘味道,却让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放松。
他沿着通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罗烬的话。
鸟人是灾难?飞翔是禁忌?苏青的伤是基因反噬?
不。他亲身经历过。在峡谷里,当翅膀展开,当他滑翔着避开坠石,当他抓住风的那一刻——那不是毒药,那是生命最本真的渴望,是血脉深处最古老的记忆。
但苏青的惨状又那么真实地摆在眼前。还有罗烬手腕上那个锁链飞鸟的烙印……那代表什么?他曾是鸟人?还是鸟人的追猎者?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
傍晚,陈飞没有回居住单元,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图书馆。老吴今天不当值,图书馆里只有几个安静阅读的老人。陈飞走到历史档案区,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面前摊开一本关于聚落早期农业技术的书,眼睛却没有聚焦。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轻轻响起:“《第七区土壤改良史》?很冷门的书。”
陈飞抬头,是老吴。老人看起来比几天前更憔悴,眼窝深陷,但眼神依然清醒。他手里拿着几本待归档的书,自然地坐在陈飞对面,将其中一本推到陈飞面前。
那是一本旧的儿童画册,封面已经磨损,标题是《天空的颜色》。
陈飞翻开画册。里面是用简单线条绘制的蓝天、白云、太阳、小鸟。但在最后一页,有人用褪色的笔写着一行小字:
“真正的天空不是蓝色的。是疼痛的颜色,是渴望燃烧的颜色,是血液在翅膀下沸腾的颜色。——一个见过的人”
老吴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行字,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苏青留下的。她早就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她在不同的地方留下了线索,给后来的人。”
陈飞感到喉咙发紧。“她……怎么样?”
“还活着,但情况不好,”老吴的眼神黯淡,“罗烬没说谎,她的身体确实在自我崩溃。‘翼族基因’的表达需要特殊的能量环境和身体强化,否则就是毒药。我们……都只是在缓慢中毒,只是她走得太快,太远。”
“罗烬知道多少?”
“比我们想象的多,”老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他不是普通的秩序官。他来自中央聚落的‘清道夫’部队——专门处理‘历史遗留异常’的部门。他手腕上的烙印,是‘禁锢之印’,据说能抑制某些……‘非标准’的能力。他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可能第七聚落最近的能量异常,或者怀望会的活动,引起了上面的注意。”
“他说飞翔是禁忌,鸟人是灾难。”
老吴沉默了片刻,苍老的脸上露出深刻的悲哀。“每个时代都有它的解释,孩子。胜利者书写历史,掌权者定义真相。大灾变毁掉了一切记录,谁能百分百确定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一点——”他按住陈飞的手,老人的手掌粗糙而温暖,“当我梦到飞翔时,我感到的是喜悦,不是恐惧;是自由,不是毁灭。我的身体在渴望天空,那不是毒药,那是回家的呼唤。”
“但苏青她……”
“苏青是被困住了,”老吴的声音带着痛惜,“她的身体不够强韧,但她的意志太坚定。她试图用外力强行激发潜能,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东西……我们在峡谷里找到的那个残骸区,有强烈的能量污染。她可能在那里发现了什么,触发了什么。”他顿了顿,“罗烬提到无人机追踪‘异常生物信号’……我怀疑,苏青不仅是在探索,她可能还在尝试……唤醒什么。”
唤醒?陈飞想起空舰残骸里那个金属盒,那张照片,以及自己接触时涌入的记忆碎片。难道那里还有更多沉睡的东西?
“我们得救她,”陈飞低声说,“还有,罗烬在观察我。我可能也藏不了多久。”
老吴重重叹了口气。“我知道。所以,我们得加快计划了。”
“计划?”
“离开,”老吴看着陈飞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离开第七聚落。”
陈飞愣住了。“离开?去哪?荒野里根本没法生存!”
“不是独自在荒野生存,”老吴从怀里掏出一张更陈旧、更精细的地图,在画册的掩盖下展开一角。地图的中心不是聚落,而是一个用红色标记的、位于遥远山脉中的点,旁边标注着一个词——“翼巢”。
“传说中鸟人最后的避难所,”老吴的声音充满向往,“一个还能自由飞翔的地方。苏青一直在寻找它的确切位置。她在最后一次联络中暗示,她在‘哭泣峡谷’的发现,可能指向了通往‘翼巢’的路径。”
陈飞看着那个红色的标记,心脏狂跳。一个鸟人的聚集地?一个可以不用隐藏翅膀的地方?
“但怎么去?聚落不会放我们走,荒野充满危险,而且罗烬——”
“所以需要计划,需要准备,也需要……牺牲,”老吴收起地图,眼神变得坚毅,“陈飞,你的翅膀已经展开过一次。你是我们当中潜能最强的。你可能……是我们到达‘翼巢’的唯一希望。但在此之前,你必须学会控制它,隐藏它,直到时机成熟。”
“时机?”
老吴望向图书馆高高的、封闭的天花板,仿佛能看穿金属和岩石,看到外面那片被遗忘的天空。“聚落即将经过一片被称为‘寂静平原’的区域。那里地势平坦,磁场稳定,几乎没有自然威胁。根据古老记录,那里是旧时代的‘飞行试验场’,地下可能埋藏着能量节点。如果我们能在那里进行一次秘密的、远距离飞行测试……或许能激活更多线索,找到更安全的前往‘翼巢’的路线。”
他转回头,苍老的眼中燃烧着最后的火焰。“但这极其危险。罗烬一定会严密监控。而且,我们需要苏青笔记里可能记载的关键信息,那些信息现在在秩序维护官手里。”
陈飞明白了。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罗烬的眼皮底下提升飞行能力,窃取(或抢救)苏青的研究成果,然后寻找离开的机会。
“为什么是我?”他苦涩地问。
“因为‘空悲切’的不该是我们这一代,”老吴轻轻说,手指拂过画册上那行褪色的字,“那个见过天空的人说得对——天空是疼痛的颜色,是渴望燃烧的颜色。我们已经痛了太久,渴望了太久。是时候让血液在翅膀下沸腾一次了,哪怕只有一次。”
陈飞离开图书馆时,天已完全黑下来。聚落的夜间照明系统启动,通道笼罩在昏暗的蓝白色光晕中。他走在回居住单元的路上,感觉每一步都踩在命运的刀刃上。
背后的伤口依旧在疼,源骨在寂静中脉动。
罗烬冰冷的话语,苏青苍白的面容,老吴眼中的火焰,还有口袋里那张第七翼队笑容灿烂的照片……所有这些画面在他脑中翻滚、冲撞。
“是谁把我们留在这里空悲切,不能展翅血的生命翱翔。”
现在他知道了。留下他们的,是恐惧,是控制,是对历史的篡改,是对自由的畏惧。罗烬和他的秩序,用“保护”之名建造了牢笼。
但鸟儿生来不是为了待在笼子里的。
即使翅膀曾被折断,即使天空已被遗忘,即使每一次振翅都可能带来毁灭……
陈飞走进自己的居住单元,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背后那两片沉睡的、渴望再次展开的翅膀。
疼痛还在。恐惧还在。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悲伤的灰烬中,悄然点燃。
不是愤怒,不是仇恨。
是一种更古老、更坚定的东西——
归家的渴望。
无论“翼巢”是真实的存在,还是绝望中的幻梦;无论前方是自由的天空,还是更深的陷阱。
他必须飞起来。
为了所有被留在这里空悲切的人。
为了血的生命,本该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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