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帘寂·密匣寒
“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珠坠入玉盘的脆响。
是周砚白指尖拈着的那枚通体剔透、簪头绿萼如滴血凝寒的玉簪，被他随意地抛落在脚下船板积着浅水的凹陷处。簪身温润的微光在浑浊的水洼里挣扎着闪烁了一下，随即被流淌的雨水彻底覆盖，光华尽敛，如同沉入泥沼的寒星。
船身依旧在浑浊翻涌的河水中剧烈摇晃。倾盆的冷雨砸在素面油纸伞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鼓点，如同为这场仓促落幕的猎杀敲响的丧钟。滔天的浊浪裹挟着断裂的船板、破碎的蓑衣、以及几缕被河水泡得发胀的靛蓝粗布碎片，在船侧疯狂翻卷、沉浮，最终被更深的暗流吞噬，消失无踪。
周砚白立于船头，月白的长衫在风雨中纹丝不动，如同嵌入这片混沌浊世的一抹孤绝寒玉。伞沿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玉瞳孔，平静地倒映着下方河道深处那片被巨浪与碎木彻底搅浑、如同煮沸墨汁般的汹涌水域。
水面之下，早已不见沉舟挣扎的痕迹。只有浑浊的暗流打着旋，无声地吞噬着一切残骸与气息。如同地狱悄然闭合的巨口。
他缓缓收回目光。视线并未在沉船的废墟上过多停留，仿佛那只是一片被随手拂去的尘埃。眸光微转，落在自己那只刚刚松开寒玉匣的左手之上。指尖依旧干净，不染纤尘，甚至连一丝水汽都未曾沾染。唯有指腹残留的、那方寒玉匣冰冷刺骨的触感，如同最细微的毒刺，无声地蛰伏在神经末梢。
他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一缕并不存在的浮尘般，屈指在月白的袖口轻轻一弹。动作优雅从容，不带一丝烟火气。
也就在他指尖拂过袖口的瞬间！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如同冰雹敲击琉璃瓦的密集脆响！猝然穿透了伞外滂沱的雨声屏障！清晰！稳定！富有某种冰冷而规律的韵律！在狭窄的船舱内骤然响起！
是来自船尾角落！一个固定在舱壁之上、通体乌沉、毫无光泽、如同吸纳一切光线的墨玉方匣！
匣身表面那些阴刻的、繁复如同古老符箓的纹理，在敲击声响起的同时，极其微弱地、如同被无形电流激活般，闪烁了一下！ 随即又迅速归于死寂！
周砚白撑伞的身影没有丝毫移动。唯有伞沿下那双深潭般的墨玉瞳孔深处，那片冻结的寒冰之下，无声地掠过一丝极其幽微的涟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波澜瞬间被更深的冰冷抚平。
他并未回头。只是握着乌木伞柄的左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如同拈起一枚无形的棋子般，向上蜷缩了一毫。
动作幅度小到极致！快逾流光！
也就在他食指蜷缩的刹那！
船尾角落！那个乌沉墨玉方匣紧闭的匣盖！无声！无息！如同被无形的钥匙开启般！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指通过的缝隙！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如同深埋地底万载的寒铁矿脉深处散发出的、冰冷刺骨、带着金属锈蚀感的寒气！如同开闸的冰河！猝然从匣口缝隙中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船舱内弥漫的河水腥气与硝烟余味！
紧接着！
一张仅有寸许见方、薄如蝉翼、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却又隐隐流转着冰蓝光泽的奇特纸笺！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从匣口缝隙中！无声！滑！出！ 轻盈地悬浮在距离匣口寸许的空中！纸笺之上！几行极其微小、却如同用最精密的冰针镌刻上去的、闪烁着幽蓝寒芒的蝇头小字！ 在昏暗的船舱光线下清晰可见！
纸笺悬浮！幽蓝字迹流转！如同地狱深处睁开的魔眼！
周砚白依旧背对着船尾。撑伞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塑。唯有那只垂在身侧的、拈过玉簪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如同拂过琴弦般，在身侧虚空中极其轻微地向！内！一！勾！
动作轻柔！如同拈花！
也就在他指尖勾动的瞬间！
那张悬浮的、流转着幽蓝寒芒的奇特纸笺！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精准操控！“嗖！”一声极其轻微的破空锐响！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幽蓝流光！快！逾！闪！电！ 瞬间掠过船舱内潮湿的空气！精准无比地！ 落入周砚白那只刚刚拂过虚空的、骨节分明的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
被他稳稳拈住！
纸笺入手！触感并非纸张的柔软！而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如同万载寒冰核心凝练而成的薄片般的冰冷！坚硬！ 寒意如同活物！瞬间顺着指尖皮肤直刺骨髓！纸笺上那几行幽蓝的蝇头小字光芒流转！如同冰封的火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诡异气息！
周砚白拈着纸笺的手指稳如磐石。目光平静地垂落。
幽蓝的光芒映照着他温润如玉的下颌线条，在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玉瞳孔深处，投下两点冰冷的寒星。
纸笺上的字迹极其细小，却清晰得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
“桂雨坊烬，沉舟入水，金丝络断，寒梅蕊藏。旧鼎炉痕现，临江渡口寒潭深。血咒未尽，戾气未消，恐引九幽寒潮，噬骨夺魂。速断其根，莫留余烬。”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针！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杀机！
周砚白目光平静地扫过纸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仿佛那上面记载的不是惊天的密报与绝杀的命令，而是一份无关紧要的天气简报。
他拈着纸笺的指尖微微用力。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晶碎裂的脆响。
那张流转着幽蓝寒芒、薄如蝉翼的奇特纸笺！竟在他指尖那看似微弱的力道下！瞬间！ 化！作！一！蓬！极！其！细！微！的！冰！蓝！色！粉！尘！ 如同被碾碎的星辰！无声无息地飘散在潮湿的空气中！随即被伞外涌入的冷风瞬间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仿佛从未存在过。
周砚白缓缓收回手。指尖依旧洁净如玉，仿佛方才拈起的只是一片虚无。
他微微抬首。目光穿透伞沿垂落的雨帘，投向河道远方那片被暴雨彻底笼罩、灰蒙蒙一片的江南水巷深处。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雨幕与层叠的屋舍，落在了某个特定的、散发着腐朽与血腥气息的坐标之上。
薄唇微启。清冽的声音如同冰泉滴落深潭，清晰地回荡在雨声轰鸣的船舱内：
“石川。”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雨水的喧嚣。
也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石子投入深潭的落水声。
船舷外侧！浑浊翻涌的河水之中！一道如同融入水色的暗影！毫无征兆地破开水面！带起一片微小的涟漪！
是石川！
他如同从河水中凝结而出的鬼魅！浑身湿透的玄铁鳞甲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冰冷的死寂光泽！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面甲疯狂流淌！那双如同淬毒匕首般的眼睛，透过面甲狭长的视孔，死死锁定着船头那道月白的身影！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被绝对力量支配的服从！
他单膝跪在船舷边缘湿滑的木板上。冰冷的甲胄与木板接触，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头颅深深垂下，如同最忠诚的猎犬，等待着主人的指令。
周砚白并未看他。目光依旧落在远方灰蒙的雨幕深处。拈过纸笺的右手随意地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在月白的袖口上轻轻摩挲着，感受着那细腻丝绸的纹理。
“临江渡。”他薄唇微启，吐出三个字。声音清冷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寒潭之下，有口旧鼎炉。炉灰冷了太久，该清一清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伞沿下的阴影里，那两片薄唇的线条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冰冷。锋锐。带着一丝洞穿一切的玩味。
“记得，”他补充道，声音依旧平稳，却如同在冰层下埋入了淬毒的尖针，“把炉灰……磨得细一点。”
“是。”石川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金属刮擦朽木般的嘶哑回应。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疑问。头颅垂得更低。随即，他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身躯猛地向后一缩！如同融入雨水的墨迹！“噗通！”一声轻响！再次没入下方翻腾咆哮的浑浊河水之中！只留下一圈迅速扩散又消失的涟漪！
周砚白缓缓收回目光。撑着油纸伞的手腕微微一动。
小船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动，在汹涌的浊浪中调转方向，朝着雨幕深处，那座象征着无上权柄与深寒的摄政王府，无声地滑去。
雨，依旧不知疲倦地落下。
冲刷着青石板路上蜿蜒的血痕。
冲刷着河道中漂浮的残骸。
也冲刷着……
那枚遗落在船板积水洼中、光华尽敛、如同被遗忘的……
绿萼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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