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净山的云雾像化不开的浓血,黏在宁国学的眼皮上。他趴在金顶的悬崖边,胸口的伤口被碎石磨得鲜血淋漓,染红了身下的青石板。王光泽师长带着独立师残部已经消失在云雾深处,身后的枪声却越来越近,省军的喊杀声像饿狼的嚎叫,在山谷间回荡不休。
“佛主,子弹打光了!”年仅十六岁的神兵李狗剩举着空膛的步枪,哭着往石头后面躲。他身边的石柱子半个身子被炮弹炸烂,露出森白的肋骨,却还死死攥着梭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有血沫堵在气管里。最后剩下的陈老憨背靠着迎客松,胸口插着三枚子弹,鲜血顺着松树的纹路往下淌,在树根积成一小滩暗红,连松针都被浸成了黑红色。
宁国学摸了摸腰间的太平令,令牌早已被血浸透,变得温热。三天前在护国寺掩护王师长突围时,他亲眼看见三十多个神兵弟兄被机枪扫倒,那些曾信誓旦旦说“刀枪不入”的汉子,倒在血泊里时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唯有令牌在怀中发烫,像是有无数冤魂在里面嘶吼,震得他心口发颤。
“狗剩,把炸药包给我!”宁国学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左臂的枪伤让他几乎抬不起手。伤口处的皮肉外翻着,露出里面隐约的白骨,每动一下都像有烙铁在灼烧。李狗剩哭着递过最后一个炸药包,那上面还贴着池坝神坛的“镇煞符”,符纸被血水泡得发胀,墨迹晕染开来,像一张扭曲的人脸,在硝烟中若隐若现。
省军已经冲上金顶平台,为首的胡营长举着望远镜狂笑:“宁国学,你这神棍也有今天!乖乖投降,老子留你全尸!”他身后的士兵举着枪慢慢逼近,刺刀在云雾中闪着寒光,枪身上还滴落着未干的血迹。平台边缘的护栏被炮弹炸断,碎石不断滚下悬崖,坠入深不见底的云雾中。
宁国学忽然笑了,笑声在云雾中回荡,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他撕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伤疤——那是当年在池坝“过刀关”时留下的旧伤,纵横交错的疤痕像一条条蜈蚣趴在皮肤上,此刻在硝烟中竟隐隐泛着红光。“弟兄们,还记得香樟树神坛的誓言吗?”他将炸药包绑在腰间,太平令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生为神兵,死为神鬼,不投降,不退缩!”
石柱子忽然直起身子,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怒吼,像受伤的野兽般冲向敌军。子弹瞬间穿透他的胸膛,带出一股股血箭,他却借着惯性扑倒了最前面的士兵,用最后一丝力气咬断了对方的喉咙。那士兵的惨叫声戛然而止,鲜血从石柱子嘴角涌出,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重重倒在地上不再动弹。陈老憨拼尽最后一口气将梭镖掷出,梭镖带着风声刺穿了一个军官的咽喉,那军官瞪大双眼从马上摔落,而陈老憨自己则被乱枪打成了筛子,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摇晃着。
“佛主,快走!”李狗剩抱着宁国学的腿,用身体挡住射来的子弹。鲜血溅在宁国学的脸上,温热而粘稠,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宁国学看着这个昨天还在抢玉米饼的半大孩子,他的眼神里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写满了决绝。宁国学忽然想起自己的儿子——如果池坝没被烧,他的娃也该这么大了,也会像这样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喊他一声“爹”。
胡营长的手枪对准了宁国学的胸口:“给我打成肉泥!”
宁国学猛地拉燃导火索,炸药包滋滋地冒着火花,火星落在他的衣襟上。他最后看了一眼王师长突围的方向,云雾中隐约能看见队伍远去的影子,那是黔东最后的希望。他将太平令狠狠按在眉心,令牌的棱角刺得皮肤生疼,然后纵身跳下悬崖。耳边传来炸药的轰鸣和敌军的惨叫,身体却在云雾中轻飘飘地坠落,像是被无数只手托着,坠落的风声里,他仿佛听见了文贵弟他们在唱歌——那是六井溪的送魂调,调子悲怆而悠长,混杂着松涛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宁国学在刺骨的寒意中惊醒。他发现自己卡在半山腰的迎客松上,松树的枝干深深嵌进背部的伤口,疼得他倒吸冷气。腰间的炸药包不知何时脱落了,太平令却还紧紧攥在手心,令牌边缘嵌进肉里,渗出血珠,将木质的纹路染成了暗红色。身下是万丈深渊,云雾在山谷间翻涌,像无数白色的鬼怪在游荡,偶尔有风吹过,能看见谷底模糊的树影。
左臂传来钻心的疼痛,他费力地抬起来,发现骨头已经断裂,断口处的皮肉外翻,隐约能看见森白的骨茬。更诡异的是,伤口周围的皮肤布满了青黑色的纹路,像有无数条小蛇在皮下蠕动——那是中了省军“见血封喉”毒弹的痕迹,按照常理,中了这种毒的人活不过三个时辰,他本该早已气绝。
松树枝忽然剧烈摇晃,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宁国学吓得浑身一僵,以为是野兽,却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金丝猴蹲在枝头,尾巴卷着树枝,手里捧着一颗通红的果子,正歪着头打量他。那果子有拳头大小,表皮光滑,散发着奇异的香气,闻起来让头晕目眩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金丝猴将果子塞进他嘴里,果肉甘甜多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化作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青黑色的纹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断裂的骨头传来酥麻的痒意,像是有新肉在疯狂生长。宁国学忽然想起《黄坛秘录》中记载的“梵净仙果”——传说此果三百年一结果,生于绝壁之上,能生死人肉白骨,唯有大善大恶之人方能得见。他看着金丝猴灵动的眼睛,忽然明白这或许不是传说。
他借着这股力气爬上松树,发现不远处有个隐蔽的山洞。山洞被藤蔓遮掩着,若非刚才金丝猴跳过去拨开藤蔓,根本无法发现。山洞里堆满了干枯的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角落里还散落着几枚生锈的弹壳,像是以前有士兵在此避难。洞壁上刻着模糊的符号,仔细看去,竟与太平令上的纹路隐隐相合,像是某种古老的阵法标记。
接下来的七天,金丝猴每天都会送来野果和草药。它总能找到最鲜嫩的野猕猴桃和止血的“血见愁”,有时还会带来蜂巢,金黄的蜂蜜顺着岩石流下,甜得让人眯起眼睛。宁国学用太平令的断口划开树皮,将流出的汁液涂抹在伤口上,那汁液接触皮肤时滋滋作响,冒起细小的白烟,竟能加速伤口愈合。夜里躺在松针堆上,山洞外传来狼嚎和虫鸣,他总能梦见文贵弟他们——石柱子举着梭镖傻笑,陈老憨在火堆边烤土豆,土豆的焦香仿佛就在鼻尖,李狗剩抱着他的腿要糖吃,个个面色如常,只是身上总笼罩着一层白雾,看不真切。
“佛主,您得回去报仇啊。”文贵弟的声音在梦中响起,她的身影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发髻上还插着池坝常见的野茶花,“胡营长在六井溪抓了好多百姓,说要血洗宁家坪呢。您听,他们都在喊您呢……”
第七天清晨,宁国学被一阵山歌惊醒。那是六井溪特有的调子,唱的是山间的劳作和爱情,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他爬到洞口一看,只见一个背着药篓的土家老汉正在崖下采药,腰间挂着烟袋,嘴里唱着六井溪的调子,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宁国学用尽全身力气大喊:“老乡!救救我!”
老汉抬头看见他,吓得差点掉下山崖,药篓里的草药撒了一地。待看清宁国学身上的黄色号衣和胸口的疤痕,老汉的眼神从惊恐变成激动,嘴唇哆嗦着:“您是……您是宁佛主?我们都以为您牺牲了!”他慌忙从背上解下绳索,用力扔上山崖,颤巍巍地说,“我是孟守坤保长的远房亲戚,叫田老根,专门来梵净山找您的!找了半个月了,菩萨保佑,总算让我找着了!”
被救下山崖的那天,田老根在山洞里生起篝火,烤着带来的玉米饼。火光跳跃着,照亮了老汉布满皱纹的脸,他一边给宁国学喂水,一边讲述着六井溪的近况。独立师突围后,胡营长在六井溪展开了疯狂报复,凡是参加过神兵的百姓都被抓进祠堂,男的砍头示众,尸体就吊在香樟树上,女的被铁链锁着卖到湖南、四川等地,宁家坪被烧得只剩断壁残垣,连祠堂的石狮子都被推倒砸烂了。但还有三十多个神兵躲在溶洞里,靠着百姓偷偷送的粮食度日,每天都在盼着宁国学回去,有人甚至每天往梵净山的方向烧香祷告。
“他们说您是黄号军转世,有金刚不坏之身,肯定死不了。”田老根往火堆里添着柴,火星溅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映出跳动的光影,“我家婆娘前几天梦见您骑着白虎从梵净山下来,白虎嘴里还叼着红旗,说这是要重举义旗的征兆。村里的老人们都说,这是祖师爷显灵了。”
宁国学握紧手中的太平令,令牌在火光中泛着红光,上面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他忽然明白金丝猴为何救他,仙果为何显灵——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神通,也不是因为什么祖师爷显灵,而是百姓需要一个希望,一个能带领他们反抗压迫的旗帜。他就是这个旗帜,哪怕遍体鳞伤,也要重新竖起。
离开梵净山的路上,田老根给他讲了许多近况。胡营长请了个自称“阴阳先生”的妖道,据说来自湘西,会各种邪术。妖道在杨氏宗祠设了法坛,每天用百姓的鲜血祭祀,说要练就“血煞阵”,让死去的神兵魂魄永世不得超生,无法再附身作战。那妖道还会驱使鬼魂为其所用,好多百姓夜里都能看见死去的亲人被铁链锁着,在祠堂周围游荡,发出呜呜的哭声,天亮后地上会留下带血的脚印。
“那妖道有个宝贝,叫‘镇魂铃’,铜制的,上面刻着骷髅头。”田老根压低声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纸边都磨破了,“这是文贵弟托梦给我婆娘画的符,说带着它能避开邪术,那些被驱使的鬼魂就不会伤害您。我婆娘醒来后凭着记忆画了几十张,让进山的百姓都带着。”
黄纸上的符文歪歪扭扭,像是用烧黑的树枝画的,却与《黄坛秘录》中的“避邪符”隐隐相合。宁国学将符纸贴身藏好,太平令在怀中发烫,像是在呼应着什么。他知道,这场仗不仅要在阳间打,更要在阴间打——他要夺回被禁锢的魂魄,打破那邪恶的阵法,让弟兄们得到安息。
回到六井溪地界时,已是深夜。田老根带着他穿过一片竹林,月光透过竹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无数晃动的鬼影。竹林里弥漫着潮湿的雾气,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能听见猫头鹰的叫声,让人头皮发麻。竹林尽头有个隐蔽的水潭,潭水漆黑如墨,倒映着天上的残月,田老根说这是“阴阳潭”,连通着阳间和阴间,神兵的残部就藏在潭底的溶洞里。
“要念三遍送魂调才能打开通道。”田老根用竹竿敲打水面,潭水泛起诡异的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宁国学清了清嗓子,唱起那首悲怆的调子,歌声在竹林间回荡,竟引得周围的萤火虫纷纷聚集过来,在水面上组成一道光桥,淡绿色的光芒照亮了水下的洞口。
潭水缓缓分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洞口覆盖着厚厚的水草。宁国学深吸一口气,握紧太平令钻了进去。溶洞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火把的光芒中,三十多个神兵齐刷刷地跪在地上,个个衣衫褴褛,脸上沾满泥污,却带着激动的泪光,有人忍不住低低地啜泣起来。
“佛主回来了!佛主没死!”有人哭出声来,很快感染了所有人。宁国学看着这些幸存的弟兄,有的缺了胳膊,空荡荡的袖子绑在腰间,有的瞎了眼睛,脸上留着狰狞的疤痕,还有几个孩子和文贵弟一样的女娃,最小的才十二岁,梳着两条小辫子,是石柱子的侄女石丫丫,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像极了石柱子。
溶洞深处的石台上,摆着二十多个牌位,都是牺牲弟兄的名字,牌位用香樟木制成,上面的字迹被摩挲得发亮。牌位前点着松油灯,灯芯跳动着,火苗在气流中摇曳,映得牌位上的名字忽明忽暗,仿佛那些名字随时会从木牌上走下来。宁国学走上前,将太平令放在牌位中央,令牌刚一接触石台,所有的松油灯瞬间变成幽蓝色,牌位上竟渗出细密的血珠,顺着木纹缓缓流下。
“弟兄们的魂魄被妖道的邪术困住了,怨气太重。”一个瞎眼的老神兵摸着牌位,他的眼睛在之前的战斗中被流弹击中,此刻空洞地对着前方,声音哽咽,“夜里总能听见他们在溶洞里哭,说恨自己死得窝囊,没能保护好百姓。上个月月圆的时候,我还听见石柱子在喊‘佛主快走’,就跟金顶那天一样……”
宁国学想起《黄坛秘录》中的“聚魂阵”,他让弟兄们搬来十二块青石,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摆在石台周围,又用太平令刺破指尖,将自己的血滴在令牌上。当最后一滴血渗入令牌,溶洞里忽然刮起一阵阴风,吹得火把猎猎作响,牌位上的血珠化作雾气,在空中凝聚成模糊的人影——正是石柱子他们!石柱子半边脸还是被炸烂的模样,陈老憨胸口有三个血洞,李狗剩的身影小小的,站在最前面,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佛主,我们等您好久了!”石柱子的鬼影朝着宁国学跪下,声音带着穿过阴阳的缥缈,三十多个鬼影纷纷效仿,溶洞里响起整齐的叩首声,却没有半点回音,显得诡异而肃穆。宁国学这才明白,太平令不仅能聚魂,更能让阴阳两界的战友再次并肩作战,只要信念不灭,弟兄们就永远不会真正离开。
接下来的半年,宁国学以溶洞为据点,将残部正式编为“新黔东游击队”。他不再设坛画符,也不再让弟兄们相信“刀枪不入”的虚妄之说,却将《黄坛秘录》的阵法与游击战术结合:利用山林雾气布“迷魂阵”,在岔路口用朱砂画符,让还乡团在雾中打转,走了三天三夜还在原地;在溪水上游撒“显形粉”,那是用雄黄和草药制成的粉末,让偷袭的黔军在水中现出身形,水面上会浮现出淡淡的红光;受伤的弟兄用梵净山带回的草药医治,金丝猴送的那种草药晒干后磨成粉,敷在伤口上很快就能结痂;百姓偷偷送来的粮食藏在空心竹里,沿着阴阳潭的水流漂进溶洞,竹节里还藏着用油纸包好的子弹和情报。靠着这些土办法,他们硬是在红军转移后的白色恐怖中坚持了下来,多次击退还乡团的小规模偷袭。
可斗争环境越来越残酷。胡营长死后,国民党派来了更凶狠的周团长,他是正规军校毕业的,不像胡营长那样迷信邪术,却更加狡猾残忍。他带着“清乡队”和“还乡团”,对六井溪进行了三次大围剿。第一次,游击队靠着熟悉地形突围,却损失了一半弟兄,好多人掉进了还乡团设下的陷阱,被尖木桩刺穿了身体;第二次,负责放哨的春桃为了掩护伤员,故意把敌人引向相反的方向,被活活烧死在山洞里,百姓说那天夜里看见山洞口有只火凤凰在飞,那是春桃变的;第三次,周团长用百姓当人质,把六井溪的老人孩子都绑在祠堂前的柱子上,扬言游击队不现身就每隔一个时辰杀一个人,宁国学趴在山头看着祠堂前被绑的乡亲,他们中有给游击队送过粮食的田老根,有教女娃们缝补的张婆婆,心如刀绞。
“佛主,不能出去啊!”瞎眼的老神兵死死拉住他的胳膊,他的手因为常年摸枪而布满老茧,力气大得惊人,“出去就是死路一条!弟兄们可以死,但不能让您白白送死啊!”
宁国学抚摸着太平令,令牌上的符文隐隐发烫,像是弟兄们在里面呼喊。他想起文贵弟的话:“真正的神,不是住在神坛里的泥像,是护着百姓的神。”他召集剩下的二十个弟兄,将太平令郑重地交给石丫丫:“带着令牌去找红军,一路往西走,他们在湘西建立了根据地。告诉他们,黔东的百姓没投降,游击队还在,等他们回来!”
石丫丫攥着令牌,小手因为用力而发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佛主,我不走!我要跟您一起战斗!我叔叔说了,神兵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宁国学摸了摸她的头,就像摸自己的儿子:“听话,你活着,弟兄们的香火就不断。记住令牌背面的话,那是我们战斗的根本。”他转身看向其他弟兄,目光坚定如铁,“愿意跟我去救人的,举枪!”
二十支步枪齐刷刷举起,枪托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溶洞里回荡,像是在回应着什么。瞎眼的老神兵摸索着举起枪,声音沙哑却有力:“佛主去哪,我们去哪!”
1935年早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六井溪还笼罩在薄雾中。宁国学带着三个神兵,举着那面褪色的“神兵在此”黄旗,从溶洞里走了出来。黄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的血迹已经发黑,却依然醒目。周团长果然在祠堂前设下埋伏,机枪手藏在屋顶,士兵们躲在断壁后,见他们果然现身,立刻下令开枪。
“保护佛主!”三个神兵嘶吼着扑上前,用身体组成人墙护住宁国学。子弹像雨点般落下,打在他们身上噗噗作响,鲜血溅了宁国学一身。他们却硬是撑着没倒下,一步步向前挪动,直到最后力竭倒下,身体还保持着掩护的姿势。宁国学被铁链锁住,粗糙的铁链勒进皮肉,留下深深的血痕。周团长踩着他的胸口狂笑:“宁国学,你不是能通鬼神吗?怎么不叫你的阴兵来救你?你的太平令呢?怎么不显灵了?”
宁国学吐掉嘴里的血沫,看着周围被绑的百姓,他们有的被打得鼻青脸肿,有的眼神恐惧,却都默默地看着他。宁国学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祠堂前回荡:“我叫的不是阴兵,是民心!你们烧杀抢掠,把百姓当牲口,早晚有报应的那天!你看这六井溪的山,这六井溪的水,都记着你们的罪!”
周团长被骂得恼羞成怒,狠狠一脚踹在他胸口:“给我带下去,好好‘招待’!”
接下来的七天,宁国学被关在祠堂的柴房里,受尽了折磨。鞭子抽在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烙铁烫过的皮肤发出焦糊的气味,可他始终没吭一声。柴房的窗户对着香樟树,他每天都能看见乡亲们被押着经过,有的被拉去枪毙,有的被带走当苦力,却没有一个人向敌人求饶。夜里,他总能听见石柱子他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佛主挺住,我们陪着你。”太平令被搜走了,可他总觉得令牌还在怀里发烫,给了他支撑下去的力量。
第七天午时,周团长见宁国学始终不肯屈服,下令将他处决。宁国学被押到印江县城门,刽子手举起大刀时,他忽然昂首高呼:“黔东的百姓们,红军会回来的!恶人称霸的日子长不了!”大刀落下,鲜血溅红了城门的青石,宁国学的头颅被挂在城门上示众,周团长让人用铁钩勾着他的下巴,强迫来往百姓观看,以此震慑反抗的人心。
可每当有人经过城门,天空就会刮起阴风,城门上的头颅竟会睁开眼睛,目光如炬地盯着路人,吓得胆小的人当场跪拜。夜里,有守兵说看见无数萤火虫聚集在头颅周围,发出幽幽的绿光,还听见有人在唱六井溪的送魂调,调子悲怆又有力。
第二天清晨,守城的士兵发现头颅不翼而飞,铁钩上只挂着一张黄符,上面用鲜血写着:“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黄符风吹不烂,雨淋不湿,周团长大怒,下令全城搜捕,挨家挨户排查,连寺庙和地窖都没放过,却连半点踪迹都没找到。有人说看见一个黑衣人影,身手矫健如狸猫,在月光中抱着头颅飞向六井溪方向,身后跟着无数萤火虫组成的光带;也有人说听见夜里有马帮经过城门,马蹄声里混着梵净山的山歌,歌声里唱着“神兵归山,血债血偿”。
这桩悬案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真相大白。1950年土改时,一个叫“夜耗子”的老贼已经卧床不起,临终前,他拉着村干部的手,断断续续说出了埋藏多年的秘密。当年他是黔东有名的神偷,专偷贪官污吏的钱财接济穷人,周团长的府邸他去过三次,偷来的金银救了不少快要饿死的百姓。那天夜里他潜入县城,本想偷周团长刚搜刮来的一批银元,却在经过城门时,看见宁国学的头颅在月光中流泪,一滴血珠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颤。他想起三年前宁国学在六井溪救过自己被抓的母亲,给她治病送粮,这份恩情一直没机会报答。
“我趁着阴风大作,用特制的铁钩取下头颅,那铁钩是我用庙里的香炉腿改的。”老贼咳着血,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被子,“夜里赶路时,总觉得有人在身后跟着,回头却什么都没有,可脚下的路却变得格外清楚,就像有人在前面引路。到了六井溪后山的香樟树下,我看见树洞里有只雪白的金丝猴,正用树叶盖着一堆白骨,那白骨上还沾着没烧完的黄旗碎片,我就把头颅和白骨埋在一起,还在树上刻了个太平令的记号……”
1987年清明,印江县烈士陵园迎来了特殊的迁葬仪式。天空万里无云,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考古人员根据老贼的遗言,在六井溪后山的香樟树下挖出了一具完整的遗骨,头骨上还残留着铁钩穿过的痕迹,骨质里渗着淡淡的红色,像是凝固的血。遗骨周围散落着二十多枚弹壳和梭镖头,正是当年石柱子他们使用的武器,还有一块褪色的黄旗碎片,上面隐约能看见“神兵”二字。当遗骨被抬出时,树上的金丝猴发出悲鸣,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周围的萤火虫聚成一道光带,从香樟树下一直延伸到烈士陵园的方向,久久不散。
下葬那天,白发苍苍的石丫丫来了。她拄着拐杖,由孙子搀扶着,满头银发在阳光下闪着光。她当年带着太平令,历经千辛万苦找到红军,跟着大部队走完了长征,参加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如今已是战功赫赫的老革命。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枚磨得光滑的太平令,令牌的木质已经变成深褐色,上面的符文被摩挲得模糊不清,却依然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她将令牌轻轻放在骨灰盒旁,令牌刚一接触骨灰,就发出淡淡的金光,映得墓碑上“革命烈士宁国学”七个字熠熠生辉,金光中仿佛有无数人影在微笑。
有年轻的记者挤上前,握着话筒问石丫丫:“老人家,传说宁队长能通鬼神,能驱使阴兵作战,这是真的吗?”
石丫丫抚摸着令牌,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她抬头望向六井溪的方向,那里的香樟树又发了新芽,郁郁葱葱,风一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歌唱。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哪有什么鬼神阴兵?”她翻转令牌,背面的小字在阳光下清晰可见:“神不在坛,而在民心;兵不在符,而在信念。”
“他的神,是护着百姓的民心;他的兵,是永不屈服的信念。”石丫丫的声音在陵园里回荡,“只要这民心还在,信念不灭,宁队长和他的弟兄们,就永远活在这片土地上。”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过烈士陵园,松柏发出阵阵涛声,像是无数英灵在低声应和。远处的六井溪方向,隐约传来送魂调的歌声,悲怆而悠长,却带着生生不息的力量,在黔东的山谷间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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