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的身影,如同水墨融入宣纸,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荡漾的空间涟漪之中。也带走了那因文明传承而令人心神沉凝的厚重感,一场庄严的仪式终于落幕。
观星台上,霎时间空寂下来,只剩下我,以及两位心神仍处于巨大波澜之中的俩道友。山风穿过废墟,发出呼啦啦的声音。
八大山人(朱由检)依旧怔怔地望着林渊消失的那片虚空,仿佛还能看到那青衫背影留下的残影。他枯槁的脸上,表情复杂难言。方才那场超越了他理解的传承,那枚名为“薪火”、内蕴星海的扳指,以及林渊那双倒映着文明兴衰的眼眸……这一切都如重锤,敲打着他那平静的道心。他或许无法透彻理解“文明方舟”的全部意义,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了远比皇权更有意义、更磅礴的力量。与他曾经为之呕心沥血、最终却支离破碎的朱明王朝相比,那种力量的层次,让他感到自身的渺小与以往执念的可笑。
“现在能理解了很多帝王和大臣为什么想做道人,除了求长生外,层次维度也不一样啊!”八大山人道。
而通正,则深深地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揪着破旧的道袍下摆。他的脸上不再是茫然,而是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林渊那宛如谪仙临凡,师尊破碎虚空的手段,让他心生无限的向往;而对比自身,想到那被烙印在识海中的“青木长生诀”以及师尊私下交付的秘密使命,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与必须前行的决绝,也逐渐取代了之前的彷徨。他偷偷抬眼看了看我,又迅速低下头,暗自下定决心。
山风再次吹拂而过,卷起石桌上的细微尘埃,带来雨后山间特有的清冽,也带来一股曲终人散后、万物皆空的萧索意味。
我缓缓转过身,衣袂微动,目光平静地落在八大山人身上,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
“此地,星隐谷,已非你二人久留之所。”
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两人身体同时一震,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愕与不解。
“为……为何?”八大山人干涩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地问道,带着一丝的侥幸,“此地幽深,与世隔绝。那闯逆……李自成已然败亡,关外的……清虏,铁骑虽利,又怎会注意到这秦岭深处的一隅废墟?”他试图找出理由,证明这里是安全的避世之所。
通正也急切地附和,眼神中流露出对安稳的渴望:“是啊师尊,我们在此扫地、修行,并未招惹外界……”
“他们会的。”我轻轻摇头,打断了他的话,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山峦,看到了那正在迅速席卷天下的新朝气运,“那关外的新主,顺治帝,虽年幼,却非凡俗帝王。其身后有高人辅佐,更能借塞外龙兴之锐气,窥探天机演变。这星隐谷的禁制,瞒得过寻常兵卒的耳目,却难以长时间遮蔽他那双正得‘天时’眷顾的眼睛。新帝想开万世之功,更何况……”
我的话语微顿,视线扫过八大山人,“你身上那未曾散尽的、前朝帝星的残余气息,对于正在全力镇压前明气运的新朝而言,便如同暗夜中的一点星火,虽微,却显眼。”
“当然,他们最主要想对付的是我,这里是我的大本营,清军入关,顺治想万世,第一个就是对付我,最多不出半月,搜寻的缇骑,便会循着冥冥中的指引,找到这里。”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让八大山人和通正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中浮现出真实的恐惧。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清军铁蹄踏破山谷宁静、刀剑加身的场景。
“那……那我们该去往何处?天下之大,何处还有我等容身之所?”通正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好不容易在这片废墟中找到了内心的片刻安宁,对“青木长生诀”刚入门径,却又要立刻面对颠沛流离的命运,这让他感到绝望。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伸出手指,在那光洁如镜的石桌表面,轻轻一抹。
柔和的光芒再次亮起,须弥虚空的映画显现。
然而,这一次,画面中不再是金戈铁马、血流成河的战场,而是一片云雾缭绕、峰峦叠翠的南方山景。山势奇崛,林木幽深,一股不同于秦岭的灵秀之气透画而出。
“此地,乃是湖广行省,通山县境内的九宫山。”我的声音悠远,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此山不凡,内有九宫,暗合八卦九宫之玄妙,是一处天然的藏风纳气、隔绝凡俗的福地。这是未来一月后将发生的事情。”
我的手指在映画上轻轻一点。
画面瞬间拉近,景象变得清晰。只见崎岖险峻的山路上,一支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的小股队伍,正拼尽全力向山顶方向仓皇逃窜。为首一人,身披的铠甲早已破损不堪,沾满泥污,脸上写满了兵败如山倒后的颓唐、绝望与不甘——正是那不久前还拥兵数十万、攻破北京、逼得崇祯自缢的枭雄,李自成!
他身后的亲兵,个个带伤,神情惶恐,人数不过百余,与昔日老营精锐的威风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而在他们身后的山脚、山腰处,无数打着各色旗号、手持简陋武器的乡勇、地主武装,正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从四面八方呐喊着、叫嚣着,向这座山峰合围而来。一张针对李自成的天罗地网,已然收紧。
“他……他竟落得如此境地?”八大山人看着映画中那个狼狈逃窜、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身影,口中发出一声极其复杂的低语。那声音里,有大仇即将得报的一丝快意,有对命运无常的感慨,更有一种超越个人恩怨的、看到昔日对手如此凄惨下场的兔死狐悲之感。他紧紧攥着的拳头,不知不觉间松开了些许。
“他败了,一败涂地。”我的语气依旧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的气运,在他踏入北京紫禁城、却未能约束部下、迅速失去民心的那一刻起,便已急转直下。一片石之战,不过是其覆亡的最终序曲。如今,不过是天道循环,收网之时。”
我的手指再次在映画上划过。
画面移动,聚焦在那支追剿的乡勇队伍中。一个身材格外高大魁梧、满脸横肉、眼中闪烁着贪婪与凶光、手持一柄厚重朴刀的汉子,被特意放大显现出来。
“此人,姓程,名九伯。乃是这九宫山下一霸,地主出身,如今是这群乡勇的头目之一。”我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如同冰冷的判词,“三日之后,日落时分,李自成便会在他带领的乡勇追击下,于山间一片名为‘牛迹岭’的地方,力竭授首。”
“他那颗曾让整个北中国为之震动、让大明朝廷闻风丧胆的头颅,会被这程九伯亲手割下,用石灰腌渍,作为晋身之阶,快马加鞭送往武昌府,向那里刚刚建立的南明小朝廷邀功请赏。”
“而他麾下那数十万曾追随他‘均田免赋’、试图建立一个‘新天’的部众,亦将随之树倒猢狲散,或降,或死,或隐,最终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这番冰冷而详尽的“预言”,让八大山人和通正彻底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他们望着映画中那个穷途末路的背影,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场盛大而惨烈的戏剧,正走向终章。个人的恩怨情仇,在这样宏大的历史宿命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一种对“命运”二字的深刻敬畏与无力感,油然而生。
“你们二人,便去这九宫山吧。”
我挥袖,散去了石桌上那幅充满悲剧色彩的映画,光芒敛去,重归平静。
“去那里,并非是为了追逐仇敌,也不是为了躲避追兵。而是去了结你们二人,与那段纷乱岁月、与那即将落幕的枭雄之间,最后的因果牵连。”
这话让他们二人身体再次一震,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更深的不解。
我没有等待他们发问,只是分别对着他们,再次招了招手,语气不容拒绝。
“附耳过来。”
八大山人与通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服从。他们不再犹豫,一左一右,恭敬地将头侧了过来,将耳朵凑近。
我的嘴唇微微翕动,以神念传音,用一种唯有我们三人能够清晰感知的、直接烙印灵魂的方式,将两段截然不同、却又相互关联、指向同一终局的“使命”,分别灌入他们二人的识海深处。
对八大山人,我说道:
“……朱由检,收起你最后那点无谓的复仇之念。李自成覆你江山,固然与你有着血海深仇。然则,追根溯源,他亦是这天下汹汹民怨所聚,是你朱家王朝积弊数十年、苛政如虎之下,所催生出的必然‘恶果’。此乃天道循环,报应不爽,非一人之罪,亦非一人之力可挽回。”
“你此去九宫山,并非为了手刃仇敌,而是要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现身于其面前。”
“不必与他多言,更不必羞辱。只需让他看清你这一身已然褪去龙袍的道装,让他感受到你眼中那勘破了帝王霸业、红尘纷扰的平静道心。”
“让他亲眼见证,他穷尽一生、不惜尸山血海所争夺的那张‘龙椅’,那所谓的‘皇帝’名号,在真正的‘道’面前,是何等的虚妄与不堪一击,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空幻。”
“让他能在生命的尽头,放下那份不甘与执念,在震撼与明悟中,得一个灵魂的……解脱。”
“这,是你作为末代君主,对这位由你朱家江山亲手塑造出的‘掘墓人’,所能做的、最后的偿还,也是你欠他的。”
“同时,这更是你为你那十七年殚精竭虑却又无力回天的帝王生涯,亲手画上的句点。以此了结,方可真正踏入你的新生之道。”
对通正,我嘱咐道:
“……通正,忘记你曾经内官的身份。你此去,绝非是为了向那旧主崇祯展示忠诚,或是向任何势力邀功请赏。你与他之间,那君与臣、主与仆的名分因果,早已在你拿起扫帚,清扫这清玄观庭院的那一刻,被一并扫入尘埃。”
“你此去,当时刻谨记‘青木长生诀’中蕴含的生死枯荣之道。当那程九伯割下李自成头颅,众人争功、场面混乱之际,你需暗中出手。”
“不必伤那程九伯性命,徒增杀孽。你只需凭借我传你的隐匿与轻身之法,趁其不备,将那颗本应成为政治筹码的头颅,悄然取走。”
“然后,携此头颅,远离是非之地,在这九宫山中,寻一处山清水秀、不为外人所知的僻静角落,掘土为坟,让其入土为安。”
“让他,这位曾搅动天下风云的枭雄,能免于身首异处、悬首示众的屈辱,得以保留一个死者最后的体面,落得一个完整的尸身。”
“这,并非为了李自成个人,而是你,替这天下所有被这惨烈乱世所裹挟、所辜负、所伤害的穷苦苍生,所做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慰藉。”
“同时,这也是你,为你前半生在那深宫之中,或许间接参与、或许沉默旁观过的罪孽与无奈,所进行的、最后的……弥补与救赎。行此事,你的道心方得圆满。”
我说完了。
神念收回。
他们二人,缓缓地、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般,直起了身子。
他们没有立刻看向对方,而是各自垂首,紧闭双眼,眉头紧锁,全身心地消化着、品味着我烙印在他们识海中的那番话语。那其中蕴含的,不仅仅是任务,更是关乎他们自身道路、关乎如何面对过去、如何走向未来的深刻禅机与道韵。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只有风声,穿过观星台。
许久,许久。
八大山人率先睁开了眼睛。他眼中的迷茫、仇恨、恐惧,已然被一种复杂的清明所取代。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有痛苦,有释然,更有一种放下枷锁后的决绝。
紧接着,通正也抬起头。他脸上的茫然失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的光芒。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将所有的犹豫都甩在了身后。
随后,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向我这个为他们指引了方向、解开了最后心结的引路人。
他们整了整身上破旧的道袍,然后,极其郑重地,同时躬身,对着我,深深地、深深地拜了下去。动作缓慢而庄重,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感激与承诺。
“弟子……”
“领命。”
两个声音,一个沙哑低沉,一个带着决绝,几乎同时响起,在这空旷的观星台上回荡。
我知道。
自他们直起身,目光坚定地望向南方的那一刻起。
这片纷扰的红尘俗世,所有与我“林清扬”相关的因果丝线,便已彻底梳理清晰,再无半分纠缠。
我缓缓地,从那冰冷的石凳上站起身来。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
我没有再去看他们,也没有留下任何告别的话语。
我的目光,穿越了千山万水,投向了那遥远的东南方向。那里,是道教祖庭龙虎山的所在。
是时候了。
是时候,去见一见那位斗了半辈子,却也相知了半辈子的老友,张天师了。
是时候,去处理那最后一件,缠绕此身最深,也最为重要的……
俗世尘缘了。
我的身影,在他们二人恭敬而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开始缓缓地变得透明,如同阳光下的薄冰,又如清晨逐渐散去的林间雾气。
最终,化作了一缕若有若无、不带丝毫烟火气息的青烟,悄无声息地,彻底消散在了这片沐浴着清冷晨光的观星台上。
仿佛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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