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务会议结束那天下午,宋黎民抽空回了趟家。
连日的奔波和高强度的工作让他身心俱疲,也无暇细察家中是否多了些灰尘,少了些烟火气。洗了澡,换下衣物,又挑拣了一些衣衫,
匆匆往书房收拾了几本书和文件,在客厅的茶几上给妻子留了一张便条:
“红梅:
省里有重要项目,需集中准备上会,接下来一段日子吃住在单位。勿担心。
黎民”
笔迹有些潦草,带着行色匆匆的痕迹。他并不知道,此刻的刘红梅,正守在医院的病床前,为胯骨骨折的母亲忙得焦头烂额。这张便条,如同一张废纸,无人查看,之后便在刘红梅陪护母亲回家居住的忙碌中被彻底淹没了。
会议需要一份详尽的说明与补充,胡长生为他们争取了一次机会,下一场会议,既决胜负也定生死,接下来的整整一周,他几乎将自己钉在了办公室和会议室。带领团队通宵达旦,修改、完善、推演方案可能面临的任何质疑。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感到肩有千斤顶的同时,胡长生的秘书已经将几个电话打到了关键厅局主要负责人的手机上,语气平和,内容却重若千钧:“x厅长,省长让我提醒您,关于林州地铁项目的评估,请务必从全省战略布局的角度重新考量。”
风,瞬间就转向了。
三天后的会议室,同样的座位,同样的参会人员,气氛已截然不同。
当周永福带着宋黎民团队完善后的方案再次汇报时,感受到的已不再是质疑的寒冰,而是一种微妙而审慎的暖流。
财政厅张厅长首先表态,语气比上次和缓了不止一分:“我们重新评估了,综合开发模式确实能有效缓解财政压力,原则同意。”
之前质疑声最高的、分管维稳的李副省长也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宋黎民时,甚至带了一丝勉励:“预案做得细致,体现了担当精神。”
。。。。
几乎没有任何阻力,方案顺利通过。
顺利得让宋黎民几乎有些恍惚。
紧接着,胡长生清了清嗓子,环视全场,声音沉稳有力,一锤定音:
“为确保林州地铁项目申报工作高效推进,省里决定,成立项目领导小组,由我亲自担任组长。”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会场,最后,与坐在后排的宋黎民有了一瞬短暂而深刻的交汇。那目光里,是毫无保留的认可,和沉甸甸的托付。
他随即宣布:
“领导小组副组长,由林州市委副书记、市长周永福同志担任。林州方面的地方协调和保障工作,由永福同志全权负责。”
这个安排合情合理,周永福微微颔首,他作为地方主官,职责重心本就是守土有责,确保项目在林州落地时畅通无阻。
“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由发改委陈志邦同志兼任。”
稍作停顿,他的声音拔高了一度,清晰地传遍会场的每个角落:
“办公室常务副主任,主持日常工作,由省发改委固定投资处处长——宋黎民同志担任! 项目前期申报、部委协调、以及后续推进的具体工作,由黎民同志牵头落实。”
至于从交通部下来挂职锻炼的李卫国,谁都知道他任期将满,回部里已是定局。此刻不列入名单,既是遵循挂职干部的使用惯例,也隐含着一层不言自明的期待——等他回到部里,利用其身份和资源,从更高层面为项目提供助力,那将是另一种形式的“在场”。
“宋黎民同志!”
这个名字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刹那间,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宋黎民身上。有惊讶,有审视,有羡慕,更有一种对即将崛起的新力量的重新评估。他感到自己的后背瞬间一股热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
“散会。”
众人怀着复杂的心情陆续离去。空旷的会议室里,宋黎民双手发麻,头脑被一种眩晕感冲击着。这时,胡长生缓步走到他身边,仿佛不经意地低语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如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黎民,路,省里给你铺平了。接下来,去北京,放开手脚,只许成功!”
十二月初的林州,已是朔风凛冽。宋黎民拖着近乎虚脱的身体回到家。连续二十天的高强度工作,省委会、项目论证、没完没了的协调会,把他最后一丝精力也榨干了。他此刻只想泡个热水澡,吃一碗妻子做的手擀面,然后倒在熟悉的床上昏睡过去。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沉闷的响声。门开了,迎接他的不是预想中温暖的灯光和或许带着埋怨却终究是家的气息,而是一片漆黑与死寂。
“红梅?”他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无人应答。
他摸索着打开灯,玄关的灰尘在灯光下无所遁形,客厅的茶几上也落了一层薄灰,显然不是一两天没人打理的样子。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立刻掏出手机拨打刘红梅的电话。
一遍,无人接听。
两遍,依旧只有漫长的忙音。
第三遍,结果亦然。
宋黎民的心沉了下去,疲惫被一种焦躁取代。他转而打给儿子。
儿子慵懒的声调传来,“爸?”
“明宇,你妈呢?家里怎么没人?”
“不会吧,你还不知道?姥姥住院了,胯骨骨折,都半个月了。我妈一直在医院陪着,估计是累得够呛,你给她打电话啊!”
“打了。联系不上才找的你。”
“打了不接?那你完了,我妈肯定生气了呗,一开始那两天她说联系不上你,好像跟我说了,‘行,那就别联系。’你瞧,故意的,去我姥家吧,一准儿在。昨天姥姥出的院,我妈直接陪她回家去那边住了,那儿离不开人,得有人伺候。”
宋黎民脑子里“嗡”的一声。岳母摔伤了?半个月了?他竟全然不知!一丝愧疚和被被妻子埋怨的担忧交织在一起。
“严重吗?现在怎么样?”
“出院了,但八十多岁的人了,摔一下哪有那么快好,行动挺困难,得有人贴身照顾。”宋明宇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具体困难缺乏深刻感知的平淡,“爸,你别老问我,我也不是医生,说不明白,你过去看看不得了?”
挂了电话,宋黎民片刻未停,抓起刚放下没多久的车钥匙,匆匆下楼,发动汽车,朝着岳母家的方向疾驰。
岳母家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老人特有的气息和浓重的药味。刘红梅来开的门,见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看一个陌生人,只是侧身让他进来。
“妈呢?严重不严重?能行动吗?”宋黎民压低声音。
“刚吃完药,睡下了。”刘红梅的声音平淡无波,她走到客厅沙发坐下,拿起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继续削着,眼神没有看他。
宋黎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搓了搓脸,试图驱散倦意,也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开场白。
“我……我刚从明宇那儿知道。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告诉我?”
苹果皮应声而断。刘红梅终于抬眼看他,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
“告诉你?宋大处长日理万机,手机打不通,短信看不见,我上哪儿告诉你去?难道要我把电话打到省委会上?”她的语气甚至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宋黎民被噎了一下,又把辩解的话强行压了下去。他知道,这确实是他的错。
“红梅,这次的会不一样。”他身体前倾,试图解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想要分享他这些天的“战果”,“是地铁项目,北京那边的会开了以后,省里下了决心,成立了领导小组,今天刚任命,我是组长!接下来一到三年,我可能要常驻北京,专门跟进这个项目的申报审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不仅是省城发展里程碑式的一步,对我个人……”
他边说边拿出手机,解锁,递到刘红梅面前,“你看看,就这几天,多少个未接来电,多少条短信,我根本顾不上看!这件事太重要了,关乎全局,不允许我有一丝分心……”
刘红梅的目光在他手机屏幕上那些红色的未读提示上淡淡扫过,没有丝毫动容,又低头继续削苹果,仿佛他展示的不是他呕心沥血的证明,而是一堆无关紧要的数字。
“哦,恭喜你啊。”她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恭喜的意味,“又要高升了,还要去北京。”
宋黎民满腔的热忱和期待,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他预想中的理解、支持,哪怕是一点点的与有荣焉,都没有。只有彻骨的冷淡。
“家里……妈这边,需要人的话,就请个护工,我知道你本来休息的不好,再这么熬着,自己身体先塌了……”他有些底气不足地建议。
“别操闲心了,宋黎民。”刘红梅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嘴角扯出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去忙你的大事吧。。。家里有我,没你,都一样。这么多年,不也这么过来了吗?”
她抬起头,目光淡淡地看向他,那么淡的目光里,却有着那么多年积攒下的不甘、无奈和寒心:“放心吧,父母官,林州几百万老百姓都指着你呢。我们这个小家,算得了什么。”
她将切好的苹果块轻轻码放整齐,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最后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补上了那句彻底将宋黎民钉在原地的话:
“家里有我呢,塌不了。你尽管……展翅高飞。”
“展翅高飞”这四个字,从她口中吐出,没有丝毫的温度与祝福,反而像是一句最冰冷的判词。它抽空了所有夫妻间应有的温情与牵绊,将他的雄心壮志解读为一种对家庭的背弃和逃离。她不再看他,起身端起果盘,径直走向母亲的卧室,将宋黎民和他那满腔无处安放的抱负,一同隔绝在了客厅冰冷的空气里。
宋黎民僵在原地,所有准备好的解释、对未来的描绘,甚至那点刚刚升腾起的、因事业成功而产生的底气,都被这轻飘飘的四个字砸得粉碎。他像是一个被剥光了所有荣誉和头衔的人,赤裸裸地站在这里,承受着这份来自最亲密之人的、无声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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