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龙号”甲板上的风，带着硝烟散尽后的咸腥，也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空旷感。
合金笼子被沉重的帆布蒙上，连同里面那个瘫软如泥的吴天雄，一起被拖进了船舱深处严加看管。士兵们迅速清理着甲板上的痕迹，高压水枪冲刷着残留的海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污秽气息。唯有那被“破甲锥”钉穿的“磐石”指挥中心方向，依旧有浓烟升腾，在海天之间拉出一道黑色的、丑陋的伤疤。
苏晚站在船舷边，海风猛烈地吹拂着她的短发，露出光洁却冰冷的额头。冰封的眼底映着那片狼藉，也映着更远处波涛起伏的蔚蓝。吴天雄抓住了，“锚点”港毁了。可那声嘶力竭喊出的“锚链”二字，却像毒蛇的尖牙，狠狠刺进了她本以为能暂时松一口气的心脏。
一只手，无声地搭上她微微绷紧的肩膀。掌心宽厚，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和力量。
是江屿。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她身边半步的位置，像一道沉默的山脊，替她挡去了侧面吹来的、更猛烈的海风。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需言说的支撑。
苏晚没有回头，也没有推开那只手。她只是极轻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混杂着海水的咸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来自她掌心，那枚生锈铁钉留下的、早已干涸的暗红印记。
“回王家镇。”她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散，却异常清晰。
江屿“嗯”了一声，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力按了一下，随即收回。“直升机准备好了。”
引擎的轰鸣再次撕裂海面的平静。晚屿的运输直升机拔地而起，将那片硝烟弥漫、耻辱与审判并存的海域，连同那个名为“锚链”的沉重阴影，暂时抛在身后。机舱内，苏晚闭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腿上那个蓝印花布的小包裹。里面，三根老山参的硬韧触感，隔着粗布传来，带着泥土的温度和王大娘豁出一切的决绝。
***
王家镇晒谷场。
巨大的投影布已经熄灭。但人，一个都没散。
乌泱泱的人群，还挤在清晨站过的位置上。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巨大释放后的疲惫、尚未平息的愤怒、以及某种沉重期待的寂静。王德发老汉蹲在台子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也遮不住他通红的眼眶。王大娘被几个妇女扶着，坐在小板凳上，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空了的咸菜坛子，眼神有些发直，呆呆地望着苏晚和江屿离开的方向。
直到——
哒哒哒哒哒！
熟悉的螺旋桨轰鸣声由远及近，撕破了晒谷场上空的沉寂！
“回来了！是晚丫头他们回来了！”不知谁吼了一嗓子。
死水般的人群瞬间活了！所有人齐刷刷仰起头！目光追随着那架涂着晚屿深蓝标志的直升机，如同追随着归巢的头雁！
直升机悬停，缓缓降落在晒谷场边缘预留的空地上。强劲的气流卷起漫天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却没人后退半步！
舱门打开。
苏晚第一个踏出。依旧是那身素净的、洗得发白的衣裳，裤腿上甚至还沾着昨夜祖坟地的泥点和咸菜坛子碎裂时溅上的翠绿汁液。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比离开时更苍白了几分，只有那双眼睛，冰封之下沉淀着一种洗练后的、更加沉静的锐利。阳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却笔挺如青竹的轮廓。
江屿紧随其后，高大的身影如同最坚实的屏障。
没有凯旋的激昂宣言，没有胜利者的姿态。
苏晚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扫过王德发老汉掐灭烟袋、猛地站起的急切；扫过王大娘瞬间蓄满泪水、嘴唇哆嗦的激动；扫过那几个被救“人货”代表攥紧的、骨节发白的拳头；扫过每一张饱经风霜、此刻写满了无声询问和巨大关怀的脸庞。
“乡亲们，”苏晚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长途奔波后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尚未停息的引擎余音，“债主吴天雄，抓住了。押回来了。”
轰——！
简单的两句话，如同点燃了晒谷场最后压抑的引信！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和哭喊！
“抓住了！真的抓住了！”
“老天有眼啊！红梅妹子！你听见了吗！”
“晚丫头！好样的！王家镇的好闺女！”
王德发老汉冲得最快，一把抓住苏晚的胳膊，老泪纵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晚…晚丫头…辛苦…辛苦你了…给…给咱王家镇…出气了！”他用力地拍着苏晚的手臂，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所有的激动和感激都拍进去。
王大娘被搀扶着挤过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苏晚另一只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苏晚的手背上，滚烫。“晚丫头…我的好晚丫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她哽咽着，反复念叨，怀里的空坛子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苏晚冰封的眼眶骤然发热。她反手用力握住了王大娘和王德发老汉的手。那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掌传递过来的滚烫温度，是晒谷场的泥土，是血脉相连的根，是支撑她钉穿一切黑暗的力量源泉！
“不辛苦。”她声音有些哽，却异常清晰，“债，还没完。”
这三个字，像一盆冷水，让晒谷场热烈的气氛稍稍沉淀。所有人都看着她，等着她的话。
“吴天雄，只是个爪牙。”苏晚的目光沉静，扫过一张张关切的脸，“他背后，还有个叫‘锚链’的。逼死我娘的，可能就是他们。”
“锚链”？！
人群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那阴影，竟比想象的更深、更黑！
“怕不怕？”苏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锐利，“债主的老巢，我们钉穿了！一个‘锚链’，就算它藏在天边，我也能把它揪出来，连根拔掉！”
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星辰，燃着不灭的火焰：“王家镇的根，扎在这里！晚屿的刀，就指着他们！只要根在，刀就在！”
“对！晚丫头说得对！”王德发老汉第一个吼出来，抹了把脸，把眼泪鼻涕全擦在袖子上，“怕个球！根在，刀就在！他‘锚链’敢来，咱王家镇的锄头也不是吃素的！”
“没错！咱不怕！”
“晚丫头！我们信你！跟他干到底！”
刚刚悬起的心，被苏晚这斩钉截铁、带着绝对底气的宣言，又稳稳地按回了腔子里！是啊，晚屿那通天的手段，连债主的铁王八壳都砸穿了，还怕什么“锚链”？！
“好！好！好！”王德发老汉激动地连说三个好字，猛地一挥手，嗓门洪亮得能震落屋檐的灰，“都别杵着了！开火！做饭！把咱窖里最好的腊肉香肠都拿出来！熬大锅粥！蒸白面馍！今儿个，咱王家镇，给咱的晚丫头和江总！接风！压惊！庆功！”
“好嘞！”
“开火！做饭！”
“蒸馍！熬粥！炖肉！”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最朴实、最滚烫的宣泄口！晒谷场上瞬间热火朝天！汉子们劈柴担水，手脚麻利；妇女们挽起袖子，淘米洗菜，笑语喧天；孩子们兴奋地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帮忙递个柴火，偷尝一口刚切好的腊肉，被大人笑骂着拍开。
几口临时架起的大铁锅下面，柴火噼啪作响，熊熊燃烧。锅里的水很快沸腾，白蒙蒙的蒸汽裹挟着米香、腊肉的咸香、还有新鲜蔬菜的清气，弥漫开来，驱散了硝烟和血腥的记忆，充满了人间烟火的踏实和温暖。
王大娘被几个老姐妹簇拥着，坐在离锅灶最近的小板凳上。她脸上还带着泪痕，嘴角却终于有了一丝真切的、放松的笑意。她看着苏晚，又看看忙碌的乡亲，浑浊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她颤巍巍地从怀里掏了半天，摸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颗珍藏的、红亮亮的干枣。
“晚丫头，”她拉过苏晚的手，把枣子塞进她手心，“压压惊…甜的…”
粗糙的枣皮，带着老人掌心的温度。苏晚低头看着，冰封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融化。她拿起一颗枣，放进嘴里，慢慢地嚼。一丝久违的、纯粹的甘甜，在舌尖弥漫开来，一直暖到了心底。
江屿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没有参与喧闹。他沉静的目光扫过晒谷场热火朝天的景象，扫过那些带着劫后余生笑容的脸，最后落在人群中心那个捧着枣子、安静咀嚼的瘦削身影上。她身上那股紧绷到极致的气息，似乎在王家镇这浓烈到化不开的烟火气里，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他走到临时搭起的灶台边，挽起了衬衫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在一群忙碌的妇女惊讶的目光中，他神色自若地接过一把沉重的锅铲，动作熟练地翻动着锅里滋滋作响、油亮喷香的腊肉片。
“江总…这…这哪能让您…”一个婶子局促地想拦。
“没事。”江屿声音低沉平稳，锅铲在他手中翻飞，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以前在野外，常做。” 他专注地盯着锅里跳动的油花和肉片，侧脸线条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异常柔和。
这一幕，让周围忙碌的妇女们都看呆了。谁能想到，这个在晒谷场上如山如岳、在“锚点”港前指挥若定的江总，拿起锅铲来也这么…接地气？
苏晚也看到了。她嘴里含着那颗甜枣，远远看着江屿挽着袖子、神色专注地翻动锅铲的样子。冰封的眼底，那层坚硬的壳似乎又裂开了一道细缝，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悄然浮起。
很快，第一锅热气腾腾、米香四溢的白粥熬好了！大盆大盆地端上来！蒸笼揭开，雪白喧软的大馒头冒着诱人的热气！大盆的腊肉炒蒜苗油光锃亮，咸香扑鼻！还有自家腌的咸菜，翠生生的摆在粗瓷碗里。
没有桌子板凳，大家就席地而坐，或蹲着，或站着。碗不够，就几个人分着用。筷子不够，就折根干净树枝。粥烫嘴，吹着气也要喝。馒头烫手，在两只手里来回倒腾也要咬一大口。腊肉油厚，吃得满嘴流油也顾不上擦。
笑声，说话声，碗筷碰撞声，还有孩子满足的吧唧嘴声，汇成一片最真实、最滚烫的市井交响。
“晚丫头！多吃点！瞧你瘦的！”王德发老汉硬是给苏晚碗里堆满了腊肉。
“江总！尝尝这咸菜！我老娘亲手腌的，下饭！”
“苏总！这粥熬得稠！管饱！”
苏晚捧着一碗滚烫的粥，碗壁的热度透过掌心，一直暖到四肢百骸。她看着碗里堆得冒尖的腊肉，看着周围一张张真诚、关切、带着烟火气的笑脸，听着那些粗粝却无比温暖的关怀。冰封的眼底，那层坚冰终于彻底消融，漾开一层浅浅的、真实的水光。
她低下头，用力吹了吹碗里的热气，然后，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大口。滚烫的米粥滑过喉咙，带着粮食最朴实的甜香，熨帖着紧绷了太久、早已麻木的肠胃。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腾而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她抬起头，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嗯，香。”
江屿就在她旁边不远处，端着一碗粥，看着她低头喝粥时微微弯起的眼角，看着她嘴角那抹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笑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也喝了一大口自己碗里的粥。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他冷硬的唇角线条，似乎也在那升腾的热气中，不易察觉地软化了一丝。
晒谷场上，阳光正好。大锅的蒸汽袅袅升腾，食物的香气浓郁得化不开。劫波渡尽，仇雠落网。而支撑着苏晚钉穿黑暗的力量，就藏在这一碗碗滚烫的粥里，藏在这一张张朴实的笑脸中，藏在这片生她养她、名为王家镇的土地上最浓烈的烟火气里。
根在这里。刀就在这里。无论“锚链”藏得多深，她都无所畏惧。
苏晚又夹起一块油亮的腊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咸香在舌尖蔓延，带着生活的厚重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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