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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莲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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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张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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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无耻虏夷之辈,然抢食贼耳,不足为患!”

:“今虏在宣府城下杀人放火,岂可言是抢食?正须议所以御之之策!”

:“然也…!”:“徐大人所言甚是…!”

:“那么,依徐爱卿所言,当如何战俺答夷狄?”

:“回陛下,虏夷凶狠,唯飞将军所不能敌也!”

嘉靖二十八年春,天行宫昆仑殿中,内阁几位大臣商讨东虏鞑靼人边境来犯,分别是首辅严嵩、次辅张治、少詹事兼翰林学士吕本、翰林右中允赵孟静,还有彼时任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事的老师徐阶。当时我奉职翰林庶吉士,虽然秋闱高中两年有余,然而这种场合我这个不入流的庶吉士原本是没有资格旁听的,可我月初阁试胜出,老师有意提拔,便将我放在了侍诏的位置。

侍诏主要记录陛下与大臣们商议政事和起草诏书,在场我是最年轻的官员。鞑靼俺答侵扰边陲多年,守卫西北宣统府的凉州总兵周彦章已经七十有余,虽然年轻时英勇善战,有“飞将军”的名称,然而周彦章垂垂老矣,也不知能抵挡到何时。眼下找不到替代将领,边城守备难防,大臣们各抒己见,严阁老居然提议任由俺答侵扰我大明城池,屠戮我边城百姓!说什么鞑靼人不过是一群土匪,抢杀餍足过后自会退兵,用不上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我在一旁敢怒不敢言,写字的手都在颤抖!在场其他言官也气得涨红脸,若不是碍于严阁老身份,他们估计恨不得上前撕碎严首辅的嘴了!身为万百官之首,居然能说出这般厚颜无耻,罔顾百姓身家性命的话来!

幸好陛下还是忌惮鞑靼人的,兴兵讨伐虽然免不了劳民伤财,那年各地还天灾匪患不断,可皇上又怎能眼睁睁看着百姓惨遭鞑靼人欺辱我大明的百姓呢?

然而准备粮草事宜,户部被叫来报账大家又不出声了。

:“…宣统府主兵钱粮、查得先于嘉靖二十八年、该廵抚宣府都御史刘逵、奏该户部会官、查得本镇各项支用该银九十一万三千二百五十两八钱零、除支给外、少银八万九千四十五两五钱零、巳经题派存积塩一十四万一千九百六十七引八十六斤、并银三万六千八百九十三两补足讫…”

:“…今止有屯粮六万二千三百石、先年岁有备冬草四十三万九千五百二十束、秋青草九万六千五百五十束、今皆缺数、相应查理…”

户部尚书李大人手捧黄册,眼看皇上眉头愈加深锁,李大人报账时额头冷汗直冒,连舌头都开始了打转。

随着户部报完账,原本赞同出兵讨伐俺答的大臣们噤若寒蝉,一双双心思流转的眼睛微垂着到处瞄看,就是老师也黑着一张脸。对于边防军队支出巨大,粮饷不足的问题大家都略有耳闻,但真细算起账来漏洞百出,剩下备用居然不足五万兵马三个月的粮草,真到周彦章手里还好,问题原本足够十万兵马半年的粮草只剩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二,其余粮草银钱来处和去处无法查证,若再拨粮草,官官作用下又不知道途中还要“耗损”多少钱粮。

回到翰林院,老师抬头望着还未长出新芽的光秃柿枝叹了口气:“没想到拨钱粮还要先查去处,查出来什么一群户部官员会被砍头,怕就怕户部各处打马虎眼,账目不清不楚的,最后落得个不了了之。”

之后一段时间果然如老师所料,户部自己查自己,要么账本不知去向,要么便是账目不清,总之一查便是两个月。到了夏末,俺答囊吉更加猖狂,集结数万骑兵围攻宣统府,其中烧杀抢掠自不必说了,周彦章老则老矣,“飞将军”名号却尤是不减,还未入秋,前方便传来了捷报。 “飞将军”与俺答辗转于“曹庄之战”,双方鏖战数日,战士们拼命厮杀,周彦章不但斩酋首四,搴其旗,还一举击退俺答数百里。

捷报到时,朝野上下振奋不已,陛下让王公公当众宣读:“虏近鸷甚,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边民受其荼毒,我兵积怯,已成不振。今兹诸将能挫败其锋,使之狼狈出奔,盖数年所未见,所宜略过论功,用作敢战之气,风示诸镇!”

皇上龙颜大悦,当即便让我这个侍诏拟旨,拟周彦章以首功,加太保兼太子太傅,赏银五十两、纻丝六表里。

然而“飞将军”周彦章却上疏奏曰:诸将士奋不顾身,三战三捷,即所摧败,前此无闻”,请求辞去升赏,建议世宗奖励英勇杀敌的将士。

周彦章老当益壮,殊死与战却谦不居功,皇上更加念他忠义,又细慰问一番,才知周彦章居然“曹庄一战”受了重伤,皇上便特意恩准他归乡养伤。可周彦章长年旧伤又加上严重新伤,舟车劳顿回到百里之外的凉州城,不到一个月便薨了。

恰好此时户部的账目已有定论,当时我也在场侍诏,不知何时,那上面每一条账数都清楚明了,何时何日何地何人交接,唯独到了宣统府账目开始模糊,再问便是周彦章部下粮曹官去清点粮草时,宣统府内仓大使官居然失责漏记,反正如今俺答已退,周彦章部下数目更正,至于失察不明,乱报谎报之罪,周彦章功过相抵,不予追究。

此事可大可小,若真有其事,周彦章管下不严与否先不说,这些无故匿失的粮草粮饷去了哪里?粮曹官账目又因何不清?自古以来贪墨军饷是大罪,就算多大的的功劳也不能掩盖其罪行,然而周彦章在宣统府边关驻守几十年,凡事身先士卒,在军中颇有威信,如今薨逝不到十日,便有人开始泼脏水?

我和老师自然是不信周彦章贪污的,周彦章守关几十年从未出过纰漏,尸骨未寒便遭这般构陷,不可谓不心思歹毒。更何况作为翰林侍诏,当时曹庄一战捷报我是查看过的,上面说“飞将军士卒死力,曹庄数日,与囊吉子血战,逐敌百三十里,敌终遁去。然鏖战累日,将军力竭,归途坠马…”

试问一个殚心力竭的老将又怎会为了一己私利克扣粮草?

朝臣们大家都心知明了其中必有隐情,然而御史台一些见风使舵的言官却抓着不放,说什么周彦章恃功为贪墨粮饷之利,皇上念其久守边关之不易,故网开一面。然此人恃宠而骄,罔顾君恩,此等贪官,岂堪封赏?

接下来辽东巡抚贾衍、通政使司罗知詹,还有其他一些官员一同上疏弹劾,要求皇上撤销对周彦章的封赏,言辞之恳切,罪行之恶劣,仿佛周彦章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奸大恶之人。一时间皇上也开始怀疑,犹豫要不要彻查周彦章的“罪责”。

周彦章已经年过七十,为了退敌竭尽所能重伤坠马,这些人为了掩盖一些事实居然疯狂攀咬飞将军,我捧着那些弹劾的奏疏气得说不出来话来,于是把一些替飞将军说话的奏折也放了进去。

首先是夏言之后的继任首辅,如今已经闲职家中的前谨身殿大学士翟銮上书:“臣历九边,骁将固多,若廉勇严明、与士卒同甘苦者,周彦章(阙)最,臣荐疏中备陈之,但彦章军法过严耳”

接着便是二十八年礼部侍郎许承旻直接了当请赏:“迄今彦章以老将筹边,奇功懋着,特膺上赏。”

还有礼科给事中沈宗安连上两道附议:“彦章忠勇素着,国之长城,其死也,边人亡不洒泪者。”

就连当时还是翰林右中允的赵孟静都上书都求情:“求录周彦章之功,以励边将,即虏可不战而退。”

我当时也想要奏书一封,但老师阻止我说,皇上正是疑心时候,太多人求情反而适得其反,毕竟太得人心,可不见得陛下乐见。

我只能噎着一肚子气静观其变,并且老师说的不无道理,现在只是要求撤销封赏,若闹太过,陛下为堵住谏言官的嘴说不定发回宣统府重新查账,第一次都能把黑说成白,下一次就更不知道会怎么罗织罪名诬陷了。

老师和我都隐忍不发,然而沈宗安却没有想过其中利害,仍然每日上书要求保留周彦章的封禄,后来皇上不理会,他言辞更加激烈,甚至大逆不道大骂陛下宁信奸佞,也不信周彦章几十年戍守边关耿耿忠心的话来。我与户部的人不熟,却也知道户部一直和严嵩走得近,严阁老估计怕沈宗安闹出来更多牵扯,一日与陛下昆仑殿密谈许久,陛下从开始的犹豫不决,很快便有了决断,于是王公公派人匆匆传我侍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治国有常,在于明罚勖众。近日,宣统府太仓内使吴文宝,职司仓储,乃国之重务,而疏忽职守,致仓廪不实,储备亏空,实乃大谬不然。又粮曹官谢栾,掌理粮秣,亦属要职,然监管不力,账目混乱,失察之责,难辞其咎。二臣之失,败坏朝纲,其罪当诛。

今特诏示天下:吴文宝、谢栾二人,即日起削去官职,贬为庶民,流放千里,以示惩戒。其家族三代之内,不得入仕…”

他们在遮掩什么我这个九品侍诏无从得知,最后处罚了两个小吏,看似保全了飞将军的荣辱,也将罢黜了言辞激烈的礼事给事中沈宗安,倒不是严嵩仁慈,只是宣统府很快迎来新的总兵——凉州总兵仇鸾,他原先因贪污进过大狱,结识严嵩父子后才得以起任凉州总兵,而后又走马上任宣统府总兵,虽然不过相差百多里,但宣统府是面对鞑靼人的第一关塞,这样从朝廷到地方,甚至一府总督,上下沆瀣一气,我简直无法想象这样各自为利的府兵如何能面对凶残成性的鞑靼人?

果不其然,二十九年正月,俺答率军卷土重来,这次没有飞将军的抵挡,此时已经封为“平虏大将军”的仇鸾非但不战而败,还以重金贿赂俺答,使俺答退兵几百里,捷报传到京城时,陛下被蒙在鼓里,犒赏三军之余,还宣告大赦天下以显示我大明得上天恩德。

只是假的终究是假的,俺答很快弃宣统府绕道凉州,前方打得如火如荼时,我在此时听说了仇鸾重金贿赂俺答之事,恨官官相护误了忠良,也恨这些贪官污吏蒙蔽了皇上。我想,作为熟读二十多年圣贤书的学子怎能袖手旁观?

我憋着一股气蓄意待发,想要上书一封以免陛下被奸人蒙蔽却毫无所知,偏偏此时老师让我给翰林修撰杨叙打下手,他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头,为人古板少言,做事要求一丝不苟,我当时在他手下被折腾得够呛,哪怕我已经全心全力帮忙查阅典簿,没日没夜翻遍山川地志,然而只要有一处不明,有一处疏漏,都会招致杨编撰的责骂。

等我抽出身来,已经是二十九年夏,俺答从凉州东进蓟州,一直掠夺抢杀至京郊,俺答率三万骑兵驻扎在京郊汝口孤山,并且派人传信陛下:予我币,通我贡,即解围,不者岁一虔尔郭!

简直是奇耻大辱!除了“飞将军”周彦章,居然没有一个人能抵挡俺答鼠目!京城藏兵十几万没有一个人出兵,并且当时的兵部尚书丁汝夔下令按兵不动,任由鞑靼人在城下烧杀抢掠,百姓哀嚎哭喊凄绝,经过了人间炼狱一般的八天,陛下答应俺答通市,俺答才终于退兵而去。之后丁汝夔被问斩,其他一干人等被问责,一场浩劫才算过去。

庚戌纪年,这等变故归根到底是我大明人才不济还是我大明国力衰微?十几万大军对三万贼寇,如此悬殊的兵力,上至首辅下至兵卒竟无一人应战!

后来据说俺答掠夺人畜共二百万,我在翰林院出不去京郊视察,一时间人人面上丧如考妣,包括长年久居天行宫的先帝,难得日日昆仑殿召见朝臣。

然而不到半年,随着与俺答通市边关趋于安定,京中严嵩一手遮天,整个朝野没有一个人敢违逆严首辅半个字,然后首辅提拔党羽,党羽再扶持严嵩之子严世蕃,整个朝堂俨然成了严嵩的一言堂。

:“有什么能比身家前程更重要呢?”

老师手里捏着我这两年来呕心写成的《论时政书》满脸担忧,对于上面所指弊端老师其实并不认同,他觉得这封奏书会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到时别说什么忠君报国,可能身家性命跌入万劫不复都有可能。

:“归年进翰林院以来多得老师提携,归年深感五内,然而政令不通,奸邪们狼狈为奸,他们欺上瞒下欺压百姓,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毒疮!并且供养大明朝各封地的王公侯爵,朝廷已经多年入不敷出,导致守在各地的戍边将士缺衣少食,这样的军队如何能守得了我大明辽阔的的疆土?”更别说这次俺答区区三万骑兵就这样堂而皇之在京城门外烧杀掠夺。

老师没有回答我,看向我时,他漆黑深沉的目光带着隐忍,他仍然想劝我不要轻举妄动,可那时我年轻气盛哪里肯听?非但没有听老师的劝告,还直接越过翰林院把奏书交给了内阁。

严首辅看了奏书后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召见我问了一些问题,作为一国首辅,他哪里会不知道国家入不敷出,供禄岁累巨万,宗亲骄恣豪奢等等问题呢?

他看似诚心问我,当下我也顾不了那么多,直截了当说,朝廷应当广纳人才,革除弊政,宗亲也该缩减供养…

严嵩沉吟良久,我当然不会天真到他会将我的意见全盘接纳,但也希望经过这次鞑靼人侵扰,他作为首辅会有提防,至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将大明安危置身事外而不顾。

可我还是想得太所以然了,我永远记得严首辅合上奏书时看我的眼神,那时他不过六十有余,不管面貌还是精神都炯然不惑,他先是叹气一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张侍诏,难得你有此心,大明正需要张侍诏这般忧国忧民的青年才俊,其他人即使有这样的志气也未必像你这般勇敢啊!”

面对严嵩当时赞赏我心中一宽,然而他很快接着道:“你说的这些本辅也不是不了解,只是革除弊端弄不好容易引起朝野动荡,再说了,地方供养皇族宗亲这是太祖定下的规矩,陛下仁德至孝,他日飞升见到太祖,张侍诏,你让陛下如何自处呢?”

:“可是…”

:“本辅了解你们后生想要作为的心思,只是很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身在朝堂,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了解,本辅爱惜侍诏才华,今日这章奏折本辅就当全没看见,侍诏觉得如何?”

严嵩目光温和,和我说话的口吻全然一个慈爱后辈的长者,然而他的话语却是这般冰冷,甚至我心头涌动的热血都在慢慢变冷。

我早该知道,若严首辅勤政爱民,我所罗列的几大弊端哪会轮到我来提?他不过是个欺下瞒上的奸佞弄臣!骗得皇上手里的权力,也欺势了对陛下忠心的文武百官。我不甘心呀!严嵩不也是十年寒窗,默默无闻从袁州穷苦村落,靠着勤奋苦学一路考中的进士?后来更是皇恩浩荡成为如今一国首辅,他从百姓中来,理应了解民间百姓疾苦,怎么后来反倒成为大明招权纳贿、专权祸国的毒瘤了呢?

想到这,我心下阵阵悲凉,不知不觉脸上就露出了几分厌恶之色,也可能我的沉默使严首辅心生不满,他常年伴驾,察言观色的功夫无人能比,也或许早看穿我的想法,正在我心乱如麻之时,突然听到严嵩道:“张侍诏年少有为,想必不愿待在翰林院誊抄诏书,本辅知道你是个想要做事情的人,荆州江陵知县空缺,江陵又是侍诏家乡,不若本辅就做主让张侍诏回去江陵造福父老乡亲如何?”

严嵩的声音威严且冷漠,不安感觉在我心中盘旋!江陵知府权位低下不说,若严党起了谋害我的心思,我的家人乃至整个家族都会因此受到牵连!严首辅只手遮天,先后斗倒夏言、翟銮两位首辅,在严嵩之前他们哪位不是陛下面前举足轻重、说一不二的心腹大臣?然而他们一个被陷害致死,一个被迫致仕,他们尚且不能与严嵩争个输赢,更何况我这个从九品的翰林侍诏?

冷汗瞬间湿透我的后背,如果抬头,严嵩一定会看见我了无血色的面孔,然而我哪里敢抬头?战战兢兢地跪伏地上,魂飞魄散的我脑子乱成一团,不知怎么的,想起不久前被罗织罪名抄家问斩的沈宗安,全家几十口人无一幸免!我突然意识到得罪严党会有怎样的下场!我的三个儿子聪明乖巧,尤其我那刚出生不久的幼子,早上出门时我还抱过他,他眼睛还没睁开如株堪堪破土幼苗,指甲盖般大小的殷殷小口在吮吸着,原本是无意识的婴儿,却在睡梦中冲着我笑,我还没给他起名呢!怎么忍心让他受到我的牵连就此消失?

:“首辅大人英明!是下官愚钝!本想着尽力为大人分忧,没想到顾虑不周,下官不到之处,全凭大人处置!”

我“扑通”跪下磕头认错,心中万分希望严嵩能网开一面,然而他只是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等到再听不到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才终于敢抬起头看向周围。

跪了这么许久,我的腿脚已经肿胀发麻,像突然要把我脑子里的血往腿上冲刷一般,只感觉眼前一片黑暗,我甚至看不清楚前面严府精致的鹤腿花枝方桌的样式,待我浑浑噩噩回到家里,家中妻儿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妻子王氏一如既往温柔地迎上来伺候,我侧头一看,幼子提溜着黑乎乎的小眼珠儿在奶娘怀中看向我,然后“咯咯”冲着我笑了两声。

我从奶娘手中接过孩子,之前长子敬修次子嗣修我都没抱过,第一次抱这样幼小的孩子,像抱着一团难以掌控的肉团。我小心翼翼地将他圈在怀里,然而毕竟幼子还小,被我抱着不舒服,黑漆漆的眼睛望了半晌他的父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正在我捏把汗时,他竟小嘴一瘪,“哇…”地大声哭了起来。

哭声震耳欲聋,我从不知道这么小的人儿竟也会发出如此响亮的哭声,一时间僵硬抱着的手不敢乱动,不知所措看向妻子。王氏忙从我手上把孩子接了过去,又细声哄了半晌,孩子才停了下来。

孩子到了他母亲怀里倒是乖得很,七八个月的孩儿脸上挂着泪珠,看向我时瞳孔里还氤氲着雾气,吧嗒吧嗒抽动的小鼻子一双无辜大眼睛默默地望着我,那道小鹿一般的目光既害怕又想亲近我这个父亲,望着他稚嫩的脸我的心中忍不住一片柔软,伸出手去又想抱他,然而他又飞快缩进他母亲的怀里,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抓得更紧了,仿佛害怕我又要将他抢走。

:“孩儿乖…孩儿,是爹爹呀!”

妻子王氏不停哄劝着孩子,我也上前一步想要继续逗弄他,只是他在他母亲怀里偷偷看了我一眼,之后便再也不肯转身,紧紧抓住他母亲的衣襟,仿佛生怕有什么豺狼虎豹要把他叼走一样。我无奈笑了笑,旁边奶娘和丫鬟也在捂嘴偷笑, 怪不得古人常以含饴弄孙为乐,若是平平凡凡过一辈子,这样倒也不失为一种安逸。

只是这样短暂的天伦之乐虽让我暂时忘记烦恼,心底隐隐不安却还是时不时往上涌。

:“懋德垂承诏,遗荣遽乞身…不如季儿就叫懋修吧!”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前朝曾巩所作的《送任逵度支监嵩山崇福宫》里面的这两句诗来,如果可以,我也想志节初皆壮,风流久更新,不说枢庭承远派,郎位袭清尘,起码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在朝中如履薄冰,日子过得这样艰难。

:“…懋修?以往不是周岁才给孩儿起名的吗?”

夫人有些疑惑,但抬头看见我眉间的阴郁又立马闭了嘴,她不知道我究竟在面对什么,或许她只知我与她夫妻荣辱与共,也没有追问我许多,只是把懋修交给乳娘,尽可能温柔服侍我。

:“你怎么回事儿?怎么伤成这样?”

当我正想与王氏商议一番时,长子敬修被仆人周安领了进来,也不知道去哪里疯玩,身上衣服被擦破,脸也青了一块。

看见我板着脸,敬修先是害怕地颤了颤,然后低下头去吧嗒着眼泪缄默不言。

仆人周安告诉我,敬修这是出去的时候被撞过来的马车擦伤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被马车撞了呢?”夫人上前满脸心疼查看长子的伤势,见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夫人恕罪!都怪小人照顾不周…大公子想去书肆挑些书,没想到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哪家的马车不长眼的横冲直撞,小人都已经抱着公子站在街道边边上了,那马车还是向着我们驶过来,小人只得拼命护着公子,可还是被那马车擦到了公子…”

周安说话时有些激动,显然还惊魂未定,听了他的话我才看清楚他身上衣服不但破了,右边胳膊上手臂和半身都不同程度受了伤。他是从小伺候我长大的仆人,身体平时跟武夫相比也不多遑让,周安的身手无疑是敏捷的,然而连他都躲避不及,可想而知这辆马车原本的企图…

:“可有看清楚是谁家的马车了吗?”

我皱眉不禁怀疑,周安却摇了摇头,我见他伤得厉害,身上许多口子都在汩汩往外冒着血,明白此事定然有不对路的地方,我强忍愤怒,压下心头的不安吩咐周安下去养伤。

周安忍着疼痛磕头退了出去,然而我却是越想越怕,若周安没护住敬修,以敬修如此弱小的身体,怕是不死也得落得伤残…!

:“以后没有什么必要的话就不要让孩子出门了!”

我一脸凝重,夫人被我吓了一跳,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还是忍着恐惧讪讪向丫鬟春桃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把敬修带下去擦药。很快屋里只剩下只剩下我和夫人,夫人这才落下泪来,还一边搅着手帕咬住红唇欲言又止。

我叹了口气,朝堂那些事又岂是她这般深宅妇人所能理解的?不管是事发突然还是有人蓄意图谋,我这个做丈夫的总不该让她担心。

:“放心吧夫人,不会有事的。”

我轻声安抚,可夫人温柔聪慧,又哪里是我三言两语便能安抚得了的?我只得给她大概讲了讲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当听到严嵩要把我贬出京去时,她一时竟忘了落泪,手帕擦了擦脸上珠儿问我:“那…夫君打算怎么办?”

我又叹了口气,虽然不想让她担心,但我并不想骗她:“荆州是辽王的地盘,你忘了么?辽王与张家有仇!”

夫人脸色白了白,她不知道该如何帮我,只能低头垂泪不语。

她的眼泪让我觉得心中更加不安,但夫人一介妇孺,我也不想让她担心,安慰许久她才扶她躺下。

:“今日内阁议事,首辅已经提议让你外调江陵,看样子,是势在必行了。”

次日,我登门拜访尚书府,老师看着我忧心忡忡地道。

:“那…各位大人表示如何?”

:“首辅已经开始着人誊写奏疏,平常官员外派而已,大家都不想得罪严党,哪里会有人异议?”

听到老师的回答,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若是真的外派做了江陵知县,辽王与我张家不清不楚的仇怨不说,我呈的奏章《论时政书》显然已经得罪了许多人,世人喜欢锦上添花,然而别人落拓时落井下石的人也在不少数,如果辽王得知我写的《论时政书》,那里面那么多对皇家宗亲不利的谏言,连同之前积怨,他一定不会放过我,放过张家…唉!老师当时为什么就不能替我说几句话呢?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获了我,像是困在地狱被妖魔勒住了脖颈,抽去我所有力气让我透不过气来。然而老师自诩清流,夏言沈宗安他们案发时他选择袖手旁观,如今我是他的门生,他竟也一声不吭?!

我的心里忍不住生起一股怨恨,看向老师的眼神也不知不觉多了几分不满。

老师虽然口口声声说匡扶天下为己任,还说什么一心光明,可涉及自身利益时却总是选择独善其身,这不是虚伪又是什么?

:“你在怪老夫?”

察觉到我的异样,老师突然沉下脸来。

:“圭年不敢…!”

虽然的确心中不满老师只顾着自己独善其身,但他始终是我的老师,我并不敢真的让他感到羞辱。

:“当时我就跟你说过,这奏疏呈不得,如今被首辅针对,你倒是怪上为师了?”

老师显然听出了我语气中的不满,干脆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看着我冷声道:“很多事不能靠着一意孤行便能成功!你少年成名,二十三岁便中了进士,如今你在翰林院也待三年了,很多事情不用为师讲也明白,试想今日就是陛下看了你的《论时政书》又能怎么样呢?你会因此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

我低头不语,老师倒也不恼我的当时年轻莽撞,只是摇头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圭年呀!这三年来我一直留你翰林院做读书工作,并不是不知道你心中抱负,只是很多事情须得从长计议,别说我们如今人微言轻,就是身居高位又如何呢?没有经过大量研究探察,如何推断你所举列的弊政能够得以解决?”

虽然老师说得不错,呈《论时政书》确实有我考虑不周的原因,然而我当时我以为老师会支持我,就是严嵩,虽然他欺上瞒下,并且贪婪成性,但他毕竟读书人出身,我书上所讲都是为了大明江山,严嵩自诩忠君无二,身为一国首辅,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大明江山腐朽破碎?

可我都想错了,嘴上说着可以为大明肝脑涂地,但涉及自身利益却是万万不能的。

我没有与老师反驳,因为即使老师拼力帮我,我也逃不了被针对的下场,最终不过连累老师遭人非议罢了。

老师保不了我,也不会为了我和严嵩撕破脸皮,在朝堂,我这三年左右进士毫无根基可言,也根本不会有人为我说话。

我心里越想越是苦恼,难道我真的就要回去江陵做个不知何时出头的知县吗?

很快翰林院的人都知道了我得罪了严嵩和皇族宗亲,几乎所有人都对我避而不及,甚至侍诏时,连宫里的小太监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唯恐与我扯上关系遭到牵连。

:“我看了你的折子,写得不错!”

当我心里惴惴不安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连忙抬头向四周望去,只见翰林院里各位翰林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有进出谈笑的同僚,也有专注读写的学士,唯独没有一个人看向我。

难道我刚才出现错觉了?我不禁有些疑惑,然而正在我继续誊写手上的书稿时,我旁边一人突然放下自己手上的书,笑着对我道:“怎么?敢直斥皇族宗亲官僚弊端的张侍诏,居然谨小慎微至此么?”

我猛地一惊,敢在翰林院里不避讳与我谈论这些的人会是谁?居然不怕牵连被人记恨吗?

我不由得细细打量起他来,只见面前之人举止儒雅,气度不凡,虽然粗犷的面容上蓄起八字胡须,然而他肤色白净,身上赤色青罗青衣缘的翰林侍读学士官服显示出他有着绝对不低的学问,居然是二十一年进士,如今已是翰林侍读的高鼎—高侍读!

对面见我紧张,微微一个眼神示意我不要声张,笑着小声道:“侍诏不必紧张,高某人并不是那趋炎附势、胆小怕事之人。”

我连忙拱手作了个颔首礼,说不上什么心情,旁边或许已经有人注意过来,许多道目光都开始有意无意向我们这边了看,然而高鼎大手一挥,毫不在意靠向我,然后用只有我们二人听到的声音对我道:“严阁老提议让你调任江陵知县的事我听说了,以侍诏之才,配这低微的官职实在是我大明之失矣!”

:“大人慎言!恐隔墙有耳,圭年实不想敢令大人遭人非议。”

:“怎么?难道你真想去江陵做那芝麻县令不成?”

高鼎压着声音瞪着铜铃一般的眼睛看着我,通常这种小地方县令都是从有功名的举人中选任,就算有些富裕地方县令用的是进士以上的官员,但一旦离开翰林院外调,说明内阁不再栽培此人,不历练个十年八年,想要往上升任几乎不可能,若政绩斐然或有人提携也就罢了,若无人提起,可能几十年辗转各县衙也不一定。

:“皇恩浩荡,若江陵百姓需要下官,圭年也不敢推辞。”

:“得了吧!你虽然来了不过三年,但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若不是这次惹首辅不满,以你的才能,怎么说也是要在继续皇上身边侍奉的…”

高鼎一脸真诚,他虽只比我早几年进翰林院,但他的学识却不是我所能企及,如今个个都想与我撇清关系,他却不计后果跟我说这些,当时我心里不免有些感动,哪怕后来他与我政见不合双方反目,想起当时他一番言语,我仍忍不住感叹他的耿直无畏。

:“张侍诏,我知你难处,你那折子写得这般好,陛下还未看过呢!”

高鼎突然凑过来一脸神秘地笑,我回头看了看周围,发现并没有什么人注意我们,高鼎这才继续道:“你放心吧!我虽然不至于为你得罪严党,但我不会眼看着你被流放江陵的。”

我身躯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老师都不敢为了我惹严嵩不快,他区区一翰林侍读又如何能做到?

我将信将疑,并不信他能有这般手段,虽然回到江陵做知县不是什么好的出路,但我不得不认命,蚍蜉不能撼树,老师也有难处,或许过些年情况变了,他会想起我也不一定。

之后一连几日我都没有什么精神,妻子见我无精打采也无法分心于我,不知怎么的,包括妾氏所生,府上几个儿女都不同程度发生了痢疾,大夫说是时疫引发,可事情哪里就会这般凑巧?

我心里的一天比一天更加不安,翰林院里时不时的排挤还是小事,孩子接二连三出事才真的让我如鲠在喉,有时候我都恨不得任命快些下来,我宁愿回去江陵面对辽王也不想留在京城日日如芒刺在背。

之后又过了些时日,临近年关,陛下照常在昆仑殿召见各位大臣,尚书们接二连三禀告各衙门收支,内阁大臣们也照常商议来年各种事宜,透过仙幔,隐约可见涎香袅袅萦绕的紫檀牙床上闭目养神的天子。

一切和往年一样平常,就连官员都相差无几,唯一不寻常的只有我。我那封《论时政书》必定惹了很多人不快,严嵩也说过要把我流放江陵的话,然而到了年关还没有动静,甚至我还能坐在一旁侍诏,不可谓不诡异至极。

如果过完年我还留在京城,是不是代表奏书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拿不定主意,心里也总忐忑不安,老师说应该不会有事了,我还在提心吊胆每天小心做事,直到高鼎跟我说,为了不让严嵩有机会把我踢到江陵去,他在给陛下诵经的时候,故意把我的《论时政书》落在了语心殿,皇上必定是看见了,严嵩把建议我流放江陵的奏书呈上时,皇上还特意看了看,万幸陛下天恩浩荡没有批示,也没有说起任何关于《论时政书》的只言片语,只是跟严嵩说了一句:“张侍诏此人虽莽撞,却难得坦荡!”

皇上轻飘飘一句话就这么定论了我的是非过错,之后严嵩却也不再为难我,只是其他人仍然疏离我,只有高侍读一如既往。他跟我说,想要在朝堂谋得一席之地,除了能力才干,勇气才是最重要的武器,不然被人逼到墙角也不反抗,你只能落得个任人宰割命运。

对啊!一如战场不能畏缩,朝堂也容不下懦夫,高鼎真知灼言我深以为然,之后几年我一直谨小慎微,没有再随意评论任何一件事,也不再惧怕跟任何一个人走动。我甚至开始跟老师一样,对严嵩多有奉承,对此高鼎并不鄙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论时政书》的原因,他反而一直对我多有提携。

我兢兢业业做了几年侍诏,一共迎来两次学生进翰林,我也从一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官场中人。

昔日针对已经消散,老师和上司对我也颇为满意,就是陛下也偶尔为我侧目,只要我不出错,我想总有一日,我这个昔日九品侍诏升修撰升学士,再入内阁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并且老师于三十一年入东阁官至次辅,也由于仇鸾同敌卖国与严嵩言行过密的原因,再加上兵部员外郎杨仲芳极力弹劾之下,皇上开始渐渐露出对严嵩不满,于是老师这个时候趁机提拔了一些心腹门生,一时之间竟有了和严党分庭抗礼之象。

当然这其中并没有我,老师并没有对我表现出不信任,然而他就是对我视而不见。那时我已升至翰林编修,换作以前我可能会怪老师没给我机会,可我已年过而立,很多事情也已看得明白。那时皇上分明对严党的信任有了松动,老师即使不想与严党斗,严党也不会对老师有什么侥幸想法的。

可老师并非等闲之辈,他非但跟严嵩表示自己一切听从严首辅的意见,还把徐小姐嫁给严世蕃做妾,一切不可谓不唯严首辅马首是瞻。

不管严党是被老师迷惑也好,还是严嵩真的已经自信到了可以掌控一切的原因,老师与严嵩之间并没有想象中出现势同水火的可能,他们之间泥水相融,于是连带我这个昔日惹严嵩不快的翰林编修,也任由新的翰林掌院宁肃斋打压弃用。宁肃斋善于奉承,也瞧不上我当年不自量力的行为,有什么他也不使我,不过看在老师的面子赋予我闲职,以至于嘉靖三十三年我整天无所事事,每日除了看书写字,便是与家人朝饔夕飧。通过几年经营,也有同僚邀我出游,可每次出去城外,即使官道两旁芳草萋萋,然而人烟稀少,少了走卒贩夫走动,也掩盖不了被俺答烧杀过的痕迹。

:“求老爷可怜可怜,老乞儿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老爷可怜可怜吧!”

每次经过城外我都能看到一个断了腿的老乞丐蹲坐在老槐树下哀声乞求,同僚们多数会慷慨解囊,只有我俸禄微薄,家中妻儿老少也须养活,所以几乎每次我都只能偷偷转过头去,那老乞见我铁石心肠,又见我身上穿着并不破烂,每次经过,都会先铁青着一张干瘦的脸,然后沉默一阵,眼看我们走出一段路时,偶尔还会追着我后面大声叫骂。

这个时候我一般都躲在同僚身后,那老乞见讨不了我的钱,通常撕心裂肺咒骂一番,然后又会柱着枯木做的拐杖重新回到老槐树下。

我出游时不习惯带上奴仆,于是我窘迫的样子落在同僚眼里,他们会笑我落魄孤寒,还会一边走一边调侃我不如请去当个富裕地方知县,这样也不至于堂堂翰林学士被个乞丐追着讨钱了。

我也不跟他们计较,回过头望去,老乞丐已经坐在老槐树下认真数着讨来的铜板,我想起以前老槐树下有个茶棚,如今只剩下几块长条碎布挂在上面,可能是以前店家挂着的店名,也可能是那些被鞑靼人杀死的冤魂黑幡,总之夏天的老槐树绿意盎然,也抵不过风中飘扬着的碎布条破败的样子。

那段时日惬意自在,可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过于懒散,有同乡邀我回江陵游玩,想起前些日子江陵托人书信来说祖母近来身体有恙,我想着反正也没什么事情,于是便打算跟着同乡回去几个月看看祖母。

然而我告假时掌院却不准,还当着翰林院那么多人的面当众奚落我偷闲躲懒,骂我每日不是瞎晃荡就是拿着皇上的俸禄不干正事,那时我已过了冲动莽撞的年龄,我知道掌院并不待见我,也可能真的懒散一段时日惯了,像这样既没事做又要挨骂的日子我也都懒得跟宁肃斋争辩些什么,于是干脆辞官回乡,我想我就是回去当个教书先生也比这样受到排挤强。

得知我要回乡,高鼎先是劝我不要冲动,大丈夫能屈能伸,寒窗苦读多年好不容易翰林及第,总不能为了个小人误了前程。可我去意已决,高鼎见劝我不得,只好叹息一声道:“权力这东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们这些小喽啰夹在其中,总难做得很,编修出去躲一阵也好,有机会总能为陛下效劳的。”

不但高鼎劝我,其他交好的同僚也劝我不要跟宁掌院置气,可我哪里只是为了跟宁掌院置气?连老师都对严嵩溜须拍马,他可是圣人首徒门生,学富五车的东阁大学士啊!如果连他都成为了严嵩党羽,那么朝堂还有一处净土么?

我灰心丧气,老师听说我辞官的事也要劝我,可老师身为次辅本就繁事绕身,当他得知我辞官时,我已心怀着雀跃的心情打包好一切,只等向他辞行便翌日归去江陵。

后来老师也不再劝我,只是意味深长地跟我说:“暂时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好,等你回来时,想要做的事都会成为现实的。”

我要做的事成为现实?我要做什么事呢?我突然忘了我以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心只想回到江陵去。翰林院这几年磨灭我的锐气,我也不再对官场再有什么幻想,进京时我孑然一身,如今除了妻儿,我也几乎一无所有 。

父亲得知我辞官很是气愤,回到家时还让我跪了祠堂,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官场黑暗,我已经谨小慎微了九年,与其被黑暗官场吃掉,我还不如跪上几天祠堂。

:“年哥儿,你难得回来看祖母…”

病床上祖母已经病得气若游丝,见我时脸上难得有了一丝血色。她还不知道我辞官的事,只道是我千里迢迢赶回来看她的,当我向她伸出手想要拉住她时,她高兴得落下泪来却不肯接,直言说不要把病气过给我。

我低头看着她苍白干瘦如枯叶的脸,曾几何时祖母是最疼爱我的人,包括祖父,孩童时祖父教过我读书写字,祖母也对我疼爱万分,如今他们都要一一离我而去了。

:“年哥不要哭,祖母没事!祖母会好起来的 …咳咳咳…”

祖母刚说几句便咳了起来,伺候的老妈子赶紧上前,与几位丫鬟一起,赶忙帮老太太顺气躺下,我再想去看便被赶了出来,祖母说什么也不肯再让我上前,以防沾到她的病气。

父亲骂了几天倒也不好再骂我了,他寒窗苦读十几年只考得个秀才,一直在辽王府上做事,即使后来在官府谋了个书算的职位,也总逃不过辽王的控制。包括祖父,张家几代人几乎成了辽王府家奴,还有族里的其他叔伯,只有我年纪轻轻中了进士,本以为前途光明会带领整个家族走上坦途,却不想才过而立便辞官回了江陵。

父亲唉声叹气,还说起祖父在辽王府做事时受到过的屈辱,一时抱怨声如洪水般袭来。

我整日无所事事,不但父亲,族中一些眼红我的子弟也开始阴阳怪气,直到一日祖母垂死,把我叫到床前,此时她已经认不得人了,只是不停叫着祖父名字,直到咽气,她也没能完整跟我说上一句话。

祖母葬礼并不隆重,但作为辽王府上的旧人,辽王妃派人送了挽礼,族中把这当做是一种荣光,管家过来答谢时,我跪在灵堂下首,那管家肥头大耳,神气的目光似有若无扫过我身上。我心情更加沉重了。他一个闲王府上的管家,不过仗了狗势的奴才,居然也敢对我藐视至此!

更可恨的是他用一种幸灾乐祸,又看似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堂堂翰林学士,什么时候轮到他这种贱婢造次了?

可即使这样的卑鄙小人我也得忍着,我压抑着愤怒没有发作,如果说被针对是一种痛苦,那么用那种怜悯的眼神更让我觉得可悲!

葬礼完毕,父亲时常顶着红肿的双眼示人,我没办法视而不见,他总爱喝酒,喝醉了又疯了一样哭着骂我,仿佛对我有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恨意,一刻也不想要见到我。

我知他没了母亲心里伤心,但我何尝又不为祖母离去而难过?

:“昨日辽王派人来问,你回来这么许久,理应去拜会他才是。”

夫人王氏委婉提醒,既然辞官回来,我便知道要面对辽王,正好夫人贴心备好了礼,见到辽王时,他一如从前雍容贵气,也如从前一般对我热络客套,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他举止温文尔雅,甚至拉着我说话的时候语气都听不出来有什么起伏。

从辽王府出来,见到了族中一个我叫五哥的堂兄在做门房,他见我与周安路过时对他并未注意,他一脸鄙夷地看向我,语气里很是不善:“哎呦!原来是张翰林呀!今日怎么有空拜见辽王来了?”

此人名叫张钊,由于祖父得旧辽王信任的缘故 ,他祖父那房便对我祖父一直颇有微词,今日见我落魄,不奚落一番实属不正常。周安看不得他狗仗人势,正想上前理论,再怎么说我也曾高中翰林,如今也是有功名在身,再怎么样他也看不得别人欺辱我。可我却不愿与张钊计较,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便拉着他走了。

身后张钊倒也没有继续挖苦,回到家时周安还忿忿不平,我却劝他不要多事,只要一日辽王府不倒,张家人便要仰其鼻息过活,不要说从前祖父不明不白死在辽王府,就是如今张家子弟成为辽王府门前的一只看门狗,也会极力维护辽王的利益。

周安不懂这些,与他多说也无用,祖父当年在辽王府当差无故身死,只说是酒后突发恶疾,家族里没有一个人敢有异议,辽王府一点小恩小惠便可让张家人肝脑涂地,若让他们发现我父子俩心存不满,辽王在荆州一带势力极广,单单张家人便能让祖父身下一脉灰飞烟灭。这么多年来族里几位叔伯与父亲兄忍气吞声,我知道他们都把希望寄于我,只可惜我没用,没能替祖父沉冤昭雪,所以父亲骂我我只得默默受着,希望以此他能缓解心里苦楚。

回到江陵那两年,夫人又给我纳了一房妾氏,辽王虽然派人传信相邀,有意让我替他做事,可夫人与妾氏又生了简修、允修,我子女众多,烦扰之事实在数不胜数,一次两次托词,辽王只道我被冗杂繁事困扰,加之我与旁人总说一些心灰意冷的话,辽王朱宪?便也暂时没有招惹我。

我落得清净,好不容易抽出身来,叔父家兄弟又邀我参加各种江陵各大豪族的宴请。毕竟年少成名,我也曾侍奉过天子,虽辞了官,可我功名还在,那些士绅豪族也乐意给我几分薄面。

:“这位闫公子府上是江陵田主大户,闫老爷族弟如今在辽王府上内务,大理寺卿闫胥初闫大人就出身江陵宗族大户,闫家更是江陵数一数二的士绅;还有那李公子,他家不但在江陵商号众多,就是荆州也有李家的产业,在他旁边的芩公子家里是盐商…”

族弟张穗年仔细向我介绍宴席上各路人物,宴会主人郑栩祁显然是这里面的佼佼者,其他人我也一一拜会。毕竟豪族出身,他们即使有些人平时奢侈放纵,但江陵士族大多讲究教养,像这种公子哥一般从小家中就会延请老师教导,倒也没有让我这个翰林学子感到有什么不适。

闫栩祁年岁比我差了几岁,虽然年轻,但他的教养极好,举手投足间尽显分寸,然而在他看似温和的面容下,举杯敬酒时,那一群公子哥无一不诚惶诚恐,仿佛生怕敬酒迟了便把闫栩祁给怠慢了。

酒过三巡,公子哥们除了对我颇为恭维以外,对闫公子也赞不绝口,那一副副谄媚的样子,仿佛闫公子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天子我都见过,像闫栩祁这种地方地方士族之子我当然不会放在心上,虽然他众人簇拥的情况下看起来排场不错,但在我看来这一切都不过是哗众取宠的一群纨绔罢了。

:“张大人赏脸,是栩祁福分,栩祁敬大人一杯!”

闫栩祁说罢向我敬酒,我淡然举杯,很快一杯酒下肚,酒气烧得我的脸庞红了一片,闫栩祁高兴拍手赞我酒量,我无奈笑了笑,若不是为了迷惑辽王,我也不至于跟这些毛头小子们一起喝酒。

闫栩祁见我如此赏脸十分高兴,挥手让家里舞姬跳舞助兴。

推杯换盏间,闫栩祁见我并不怎么热络,又提议唱诗作词,对于这些我早过了兴致的年龄,青词我熟,风花雪月歌赋我反而不太擅长,不过闫栩祁他们一群公子哥而已,凭我随意做诗也比他们强作词好不知多少。我随便作了一首诗,他们齐声恭维我,闫栩祁很快遣散宴席,或许他已看清我的无聊,与其听那些纨绔吟些附庸风雅的诗句,倒不如和我单独相谈。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闫栩祁要做些什么,只知道他有意与我结交,我见他知分寸识礼数,谈吐间也算是个妙人,便也乐意与他相交。

:“江陵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人,他们都无趣得很!不若改天栩祁请阁下去荆州玩!”

闫栩祁摇着扇子,笑吟吟邀请我,完了还神秘兮兮跟我讲荆州城中繁华地方的酒楼花魁,我对那些并不感兴趣,便推辞离去,他也不拦我,还送了我一柄玉扇,美名其曰玉扇赠我这个君子。

不出两年我跟城中大多数豪族都混了个脸熟,当然辽王之后邀请过我,我去了几次,闫栩祁也在其中,每次喝酒时他都有意无意回护替我挡酒,这也使辽王有些不满。有一次酒酣耳热时,辽王还想灌我酒,我照常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辽王的客人一哄而笑,有些笑着笑着便出言不逊,说什么翰林学子不过如此!有调侃我酒量的,也有说我堕落的,总之或多或少语气有些嘲讽。我装作没听见,继续面带笑容接过来每一杯酒,辽王乐意见我窝囊的样子,我被他灌酒灌得天昏地暗,从前在翰林院时我几乎滴酒不沾,短短一个月,我便把过去几十年的酒都喝了,族弟穗年有时劝我不要再赴宴,省得每次都吐得不成人样,命都快喝没了,可我仍然每次都去,我不但去,而且酒量越来越好,哪怕把脾胃也喝伤了。

辽王见我识趣,更多宴请他的朋友与我,这些人中有荆州的名门望族,也有荆州各衙门的大小官员,我陪着他们喝到灯火通明,他们虽然仍然礼遇我,可醉酒调笑时,语气里都是对我的不屑。

每次醉酒都像一种煎熬,闫栩祁让我不要再去赴宴,或许他已看出了什么,但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我不得不去接受。最后一次赴宴时,朱宪?也笑着劝我不要喝了,他说当年我的祖父就是因为饮酒过多,引发急症身亡,他可担不起谋害张家祖孙的罪名。

听到他提起祖父我微微怔忡,朱宪?立即警惕看向我,坐在我旁边的闫栩祁也暗暗放下酒杯,一脸焦急地看着我。

宴席上齐刷刷投过来许多目光,我立刻惊醒过来,摇摇晃晃快要炸开的脑袋,我多想大叫跳起来指着辽王朱宪?的鼻子骂,骂他草菅人命,骂他人面兽心,更骂他胡作非为!

朱宪?说得一口漂亮话,可祖父过世的时候是我皇榜高中之时,那时我已二十有余,祖父被抬回来时脖颈上都是青紫的瘢痕,只要不傻,谁看不出那是活活掐死的痕迹?

:“这怎么能怪王爷您呢?都是张老爷自己贪杯,惊了老王爷王妃不说,当时王爷还优恤了张家,这般恩情,张翰林不会不明白的。”

替我解围的是当年的江陵知县陈梦章,他与我同年秋闱,只不过他没过殿试,加之他跟我一样没有后傍,在《论时政书》事件过后,陈梦章便顶替我来了江陵。

陈梦章作为举人出任知县也算落了个好去处,毕竟江陵地茂人广,好好经营也算是个好差,所以他对我并没有什么不满。

:“我不行了!不能再喝了…求王爷放过归年吧!”

我立即反应过来,摇摇晃晃抬不起头,嘴里嘟囔着作势要走。

辽王始终观察我的举动,我敢肯定,只要我露出一丝不满,辽王定会有狠毒的手段等着我。

:“诶…!张翰林你慢点!”

闫栩祁扶着我东倒西歪,虽然不至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的脑子晕头转向,加之这段时间酒多酌胃,我眼皮都快睁不开了,整个人趴在闫栩祁身上说着不清不楚的醉话。

:“王爷,张翰林醉这般厉害,不如就让闫公子送他回去吧?!”

其实我与陈梦章不过是一面之缘,甚至话都没说过两句,他这般替我遮掩倒让我觉得意外。

辽王见我实在醉得厉害,便开口应允闫栩祁送我回去。撤下宴席时,一时拍辽王马屁的士绅官员少不了唏嘘鄙夷,闫栩祁与我交往这么许久也大概了解我在京城发生的事情,所幸他即使知道我是辞官回来的也没有疏离我,相反听到一些人低声议论我,和周安飞快扶着我离开辽王府。

然而一出府门我便翻江倒海吐了起来,一时间臭气弥漫,呕出的脏物也溅了周安和郑栩祁一身。

周安是我仆人固然不觉得有什么,可闫栩祁世家公子,从小娇生惯养惯了,被污秽物脏了一身,不免嫌弃皱起眉头,然而他却没有丢下我,仍旧和周安将我送回了张府。

第二日陈梦章来照看我,宿醉过后,那时我脑袋还昏昏沉沉,连与他见礼都略显狼狈。

:“你与我一同殿试,当年才踏入昆仑殿,以张翰林之姿我便知你会高中。京城的事我也听说了,翰林才华出众,今日何至于此啊?”

陈梦章看着我一脸痛心,回想为官以来这些年,还有这段时间的遭遇,心里积攒的怨愤逼得我差点跳起来跺脚抓狂!可我还是生生忍住,我看得出来,陈梦章懂我的逼不得已,也懂我心有不甘,他就那样静静看着我,虽然眼神里没有轻蔑与不屑,但不可避免,那其中也有怜悯。

:“翰林以为远离朝堂是非,回到江陵做个闲人就能安稳过一生了吗?人生来就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呀!”

陈梦章摇头叹息,仿佛他也有着许多无奈,我们就这样相对沉默坐着,后来陈梦章告诉我,江陵看似富余,然而能上交朝廷的却一个铜板都无,临了陈梦章愁着一张脸,说地方氏族占据大量民田,百多年来盘根交错,地方刁民只知闫、李、王、岑四家,官府还要豢养辽王一家支出,江陵入不敷出,如此到了京城那边,作为知县,陈梦章哪能不担责?

所以陈梦章来江陵的这几年都免不了吏部批驳,如果今年再如此,那他只能被贬到其他更困苦的地方去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自身难保,自然也给不了他建议。

最后同病相怜的我们叹息一声,谁都没再说自己的处境。

没过几日,闫栩祁邀我去荆州游玩,陈梦章也与我同去,郑栩祁锦衣华服出手大方,出门时香车宝马,马车上还有娇俏的侍女伺候,衬得我与陈梦章倒像普通百姓一般。

陈梦章很不是滋味,他虽看不惯闫栩祁骄奢淫逸做派,但闫栩祁为人爽快,自己舒服同时,他手下仆人忙前跑后,把我们一行人都照顾得十分妥帖,倒让陈梦章说不出错处来。

不过闫栩祁身为富家世子,绝不会无缘无故与我们结交,我们先去了荆州最有名的明月楼,后来郑栩祁还想带我们去看荆州有名的花魁,被陈梦章以大明官员不得嫖宿娼家为由给拒绝了。

闫栩祁难得兴致很高,显然他对荆州十分熟悉,后来他偷偷告诉我荆州城中大多数都是辽王府的产业,哪怕他们氏族联合,也抵不过辽王府一半,只不过明面上他们闫、李、王、岑各自为营,私下里却要看辽王府的意思过活。

:“那明月楼便是辽王产业,你们是不清楚,这辽王开了酒楼,我们四大家族便不能在南街这片开任何一间食肆,因为怕冲撞了王爷。”

闫栩祁说到这时语气颇有些无奈,我与陈梦章相视一眼,纷纷从各自眼中看到一些说不出来的意味。

:“辽王毕竟皇族宗亲,树大好乘凉,怎么闫兄好似有些抱怨?”

我边走边似笑非笑看着他,他忽地愣了一下,表情复杂看了我许久,然后飞快瞄了一眼陈梦章点头赔笑道:“栩祁哪敢有什么抱怨?栩祁只是…只是说明情况罢了!”

之后闫栩祁说话小心谨慎了许多,走到城东一处断桥时,陈梦章说来了荆州必定得去拜会一下荆州知府,我与知府尉迟敬德并不熟悉,本打算与他就此分道扬镳,哪知突然听到闫栩祁在前面桥边上大喊:“谁帮我把扇子捞上来,本公子赏他一两白银!”

原来是闫栩祁的玉扇不小心落在了水里,这一声喊周围纷纷涌过去许多百姓,随着几个“扑通”落水声音,我和陈梦章也来到桥头边上看见,不大的河里几名高瘦不一的汉子把水搅得混浊,并且他们游得飞快,都在拼命追逐着前面不停往下游飘走的玉扇。一时间,岸上的河里的叫唤声不断,不多时便有人湿漉身子举着扇子欢呼快步走来。

闫栩祁接过扇子看了看,发现湿的扇面上面题字已经面目全非,他不由得叹息一声,翻过来又翻过去查看一番,最终还是把银子给了那把扇子捞上来的人。

那人得了银子咧开嘴便笑了,随便此身狼狈至极,总归是他得了银子。那人朝闫栩祁弯腰行了礼,随即在一众同样全身湿透的人的簇拥下很快离开了桥头。

:“你觉得此刻闫兄像谁?”

郑栩祁失去了心爱的扇子兴致缺缺,站在桥上拉着一张脸朝我和陈梦章看过来。

陈梦章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夜里他拜访完尉迟知府回来,我正在和闫栩祁说着话。那时我们三人都住在郑家在荆州的别院,陈梦章从回来便看着心事重重,尉迟知府是他的顶头上司,可能与辽王也关系密切,辽王有意影响自己在江陵的势力,势必会掣肘知县的手脚,我在京城时这样的事便时有发生,更不要说山高皇帝远的江陵了。

:“我觉得闫公子像我!”

陈梦章突然没来由跟我说了这么一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继续道:“虽然闫家已经是氏族里第一的存在,但依然要仰其辽王的鼻息,我们都一样,看似风光,却跟奴才也没什么两样。”

陈梦章指了指一旁的闫栩祁,闫栩祁端着茶碗的手一僵,我终于想起白天在桥上我问他的话,这时闫栩祁手背掩了掩嘴边尴尬清咳一声,径直坐直身体,心虚地侧过脸去。显然即使辽王不在此处他也心存忌惮。

:“今天扇子掉进水里,你怎么不去给本公子捞起来?!还让本公子白花了银子?”

闫栩祁疾言厉喝,旁边一个小厮一个激灵跪下,闫栩祁还在喋喋不休,那小厮面如死灰,吓得不住地磕头。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奴才靠不住!平时吃的喝的没少你的,结果一点小事都办不好!都以为当了闫府的奴才就高人一等了吗?眼睁睁看着本公子扇子掉进水里不帮忙捞起来,害得我在大人面前出了丑!”

闫栩祁骂到最后气得直接扯着那小厮的耳朵,小厮哭得撕心裂肺,传到我的耳朵里,害得我忙用手指掏了掏,以防那哭声把我耳朵给震聋了。

屋里几个下人见闫公子发怒纷纷跪下,闫栩祁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出去,下人们如蒙大赦,纷纷退了下去。

很快偌大的客厅就只剩下我们几人,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闫栩祁广交好友的原因了,闫家虽得辽王府做靠山,然而背地里指不定受了多大的屈辱,毕竟辽王可不是什么善长仁翁,没有极大的好处,辽王哪能容忍闫家有今日的产业?时间长了,闫家也如闫栩祁身边小厮一样,有些脏活累活开始不愿意干了,毕竟闫栩祁以为他们闫家在江陵已经算是望族,并且可能陈梦章做江陵知县这几年想要作为被他看在眼里,陈梦章毕竟是读书人,他以为只要拉拢了朝廷,今后他在辽王面前也可挺直腰板了。

我看着小厮消失的门口默声不语,陈梦章显然也明白了闫栩祁的意图,从此他开始与闫栩祁热络起来,至于我,作为当朝次辅门生,如何不是他们通往上面的一条路子呢?

我早该知道,不管在哪里,像我们这般年纪的人交往时首先看的是利益。我与陈梦章走得越来越近,陈梦章与其他四大家族也有了联系,族中子女联姻,加之利益上的来往,他们越来越契合,以至于四大家族有什么事会先与陈梦章商议,甚至不到半年,郑家李家还蚕食了一些辽王的产业。

:“张兄你说得对!人始终要敢作为,就算明月楼背后辽王是靠山,凭什么南街只他们一家?”

陈梦章红光满面,也不再称呼我为张翰林了,据我所知,他家的族弟新娶了闫家庶出的小姐,如今几大家族为了巴结知县大人,都积极配合陈梦章修桥造路,因此陈梦章非但不用愁那一年的岁入,还得到了江陵百姓一片赞誉。

不过江陵毕竟是辽王的封地,辽王朱宪?与荆州知府还关系密切,虽然岁贡的压力暂时消失,但陈梦章却不得不想该如何接下来辽王的刁难。

:“大人何必担心?大人行事磊落,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江陵百姓,就算辽王在京中的势力想要为难大人也得找到合理的借口不是?”

我假装漫不经心劝慰陈梦章,然而陈梦章虽然问心无愧,可他江陵知县几年一直谨小慎微,也特别清楚辽王的为人,那可是个表面看着温文尔雅,背地里残暴荒淫,睚眦必报的主。

:“自太祖起,辽王府世袭罔替已经八代,以在下在京城那些年对辽王的了解,他在京城顶多也就跟靖妃有些牵扯,靖妃是老王妃当年牵线,由老太妃做主送进宫的。自文帝起,本朝就一直忌惮藩王,他辽王在荆州囤积民田,行商道大肆敛财,真查起来,可能他还得忌惮三分呢?”

:“可是靖妃是景王生母,严首辅似乎与景王…”

关系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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