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兴善寺。
这座皇家寺院，一向是东魏佛门的中心。晨钟暮鼓，梵音缭绕，青烟袅袅，终日不绝。
但今日，寺内最深处的禅房里，气氛却不似往日那般祥和。
几位身披袈裟、宝相庄严的佛门高僧，正围坐一堂，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凝重与争执。
在他们中间的案几上，摆放着一本制作精美的书籍。与寻常手抄的经卷不同，这本书的字迹工整划一，墨色均匀，显然是出自印刷作坊。
封面上，赫然是四个大字——《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阿弥陀佛。”一位年长的老僧，须眉皆白，他看着那本印刷版的《金刚经》，缓缓摇头，眼中满是忧虑，“此法，贫僧以为不妥。”
这位是兴善寺的住持，慧远大师。他在佛门德高望重，一向以持重保守着称。
“佛法经典，乃是无上至宝。自古以来，皆由高僧大德，沐浴更衣，焚香祷告，一笔一划，虔心抄录。每一卷经文，都凝聚着抄经者的心血与愿力。如此，方显其珍贵，方能令信众敬畏。”
慧远大师的声音沉稳而缓慢，“如今，这印刷之术，一日便可得经百卷千卷。固然是方便了，但也让这无上佛法，变得如同街边贩售的货物一般廉价。人若得之太易，便不知珍惜。长此以往，佛法之庄严何在？信众之敬畏何存？”
他的话，引起了旁边几位老僧的点头附和。在他们看来，知识和信仰，都应该是有门槛的。轻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会被珍惜。
然而，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位中年僧人，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师兄此言，恕贫僧不敢苟同。”开口的是监寺普光和尚，他性格较为开放，对新事物一向抱有兴趣。
“佛祖云，普度众生。何为普度？便是要让这无上妙法，传遍世间每一个角落，让每一个迷途的羔羊，都能听到佛的教诲。然，世间识字者本就寥寥，能得见一本经卷的，更是凤毛麟角。多少虔诚信众，终其一生，也只能听我等转述一二，无法亲睹佛言。”
普光和尚拿起那本印刷的《金刚经》，目光灼灼：“此印刷之术，正是天赐我佛门的良机！它能让佛法化身万千，飞入寻常百姓家。让那些不识字的，可以请人念诵；让那些识字的，可以日夜诵读。这才是真正的大功德，大利好！至于是否廉价……”
他微微一笑：“佛法之贵，在于其义，而不在其形。一滴水，融入大海，方得永恒。一本经，传于万民，方显其无量功德。若将佛法束之高阁，秘不示人，那与那西魏萧然的焚书之举，又有何异？”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慧远大师被他一番话说得脸色涨红。
一时间，禅房内争论不休。保守派认为这会动摇佛法根基，改革派则认为这是弘法良机，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沙弥的通报声。
“启禀住持，长乐公主殿下，与陈兴陈大人，前来拜会。”
禅房内的争论戛然而止。
元玉筝，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妹妹，也是佛门最虔诚的信奉者和最大的施主。而陈兴，则是如今邺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权势人物。
这两人联袂而来，所为何事？
很快，身着一袭素雅宫装，气质如空谷幽兰的元玉筝，与面带微笑、眼神深邃的陈兴，一同步入了禅房。
“惊扰各位大师清修，玉筝罪过。”元玉筝双手合十，先行一礼。
陈兴也是拱了拱手，目光扫过案几上的那本印刷版《金刚经》，以及众僧脸上的神色，心中已然了然。
“不必多礼。”慧远大师连忙起身回礼，“不知公主与陈大人驾到，有何见教？”
元玉筝看了一眼陈兴，柔声道：“玉筝今日前来，正是为了这印刷佛经一事。听闻寺内对此尚有疑虑，故特请陈大人一同前来，为大师们解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陈兴身上。
陈兴也不客气，他走到案几前，拿起那本《金刚经》，轻轻抚摸着纸页，笑着开口了。
“在下听闻，诸位大师是在为佛法的‘贵’与‘贱’而争论？”
慧远大师点了点头，沉声道：“陈大人乃是当世奇才，还请大人为我等开示。佛法若唾手可得，人岂会敬之？”
陈兴摇了摇头，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通达：“大师此言差矣。这世间万物，何为贵？何为贱？黄金珠玉，世人皆以为贵，然于饥荒之年，其价值，不如一斗米。锦衣华服，世人皆以为贵，然于酷寒之日，其价值，不如一领蓑衣。”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所以，物的贵贱，不在其本身，而在人是否需要它。佛法也是如此。对于一个内心祥和、无欲无求的人来说，佛法或许只是锦上添花。但对于一个在苦海中挣扎、在黑暗中摸索的灵魂来说，一句佛偈，便是救命的稻草，是无价之宝！”
“我且问大师，这世间，是内心祥和者多，还是身处苦海者多？”
慧远大师一时语塞。
陈兴继续说道：“法不应有贵贱，众生皆可读经。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其慈悲之心，难道会因为众生贫富贵贱而有分别吗？既然佛心无分别，为何佛法却要因其载体的形式，而分出个三六九等呢？手抄的经卷是法，印刷的经卷，难道就不是法了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洪钟大吕，在每个人的心头响起。
“让佛法的光辉，如日月经天，普照大地，而非如萤火一般，只在少数人的庭院中闪烁。这，才是对佛祖最大的虔诚。”陈兴将那本《金刚经》轻轻放回案上，对着众僧深深一揖，“在下以为，印刷佛经，非但不会让佛法变得廉价，反而能让佛法真正地深入人心，成为安定这乱世的重要力量。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善举。”
禅房内，一片寂静。
连最保守的慧远大师，此刻也低头沉思，眼中原有的执拗，渐渐被一种明悟所取代。
是啊，法不应有贵贱，众生皆可读经。
这简单的十二个字，却蕴含着何等博大的胸怀与智慧！
“阿弥陀佛。”许久，慧远大师双手合十，对着陈兴长长一揖，“陈大人一言，令贫僧茅塞顿开，如闻狮子吼。是贫僧着相了。”
其他的僧人也纷纷起身，向陈兴行礼，眼中的疑虑与争执，已化为敬佩与赞同。
元玉筝看着陈兴的侧脸，美眸中异彩连连。她本以为陈兴只是个精于权谋的俗人，却没想到，他对佛法的理解，竟比许多高僧还要通透。
自此，佛门内部的争论平息。在皇室和陈兴的大力推动下，大量的佛经被印刷出来，以极低的价格流向民间。佛教，这个原本更多属于上层贵族的信仰，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东魏的民间扎下了更深的根基。
乱世之中，百姓多苦。而这些通俗易懂的佛经，如同一剂剂心灵的良药，抚慰着无数颠沛流离的灵魂，为这个动荡的社会，注入了一股强大的稳定力量。
陈兴看着这一切，心中毫无波澜。他不是信佛，他只是需要一个能让百姓安分守己、心有寄托的工具。而佛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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