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魏大营,此刻活像一头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虽然还在喘息,却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呻吟。血腥味与硝烟混杂,在晚风中弥漫,直钻鼻腔,让人作呕。陈兴站在他的战地医院门口,或者说,是这片临时搭建起来的、用无数帐篷和破布拼凑成的“人间地狱”的入口。他那张常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冷峻。
“他娘的,老子就知道,这仗打得再漂亮,也得有人来给这群倒霉蛋收尸。”陈兴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扯了扯领口,那上面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迹,反正都黏糊糊地贴着皮肤,让人浑身不自在。
身旁,一个年轻的医官,脸色苍白得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颤颤巍巍地递过来一碗凉透的粥。“陈大人,您……您歇会儿吧。从昨晚到现在,您就没合过眼。”
陈兴瞥了一眼那碗粥,没接。他抬头望向营地深处,那里影影绰绰,无数火把摇曳,映照出更多忙碌的身影,以及,更多躺在地上,等待着被抬进来的伤员。那些声音,嘶吼、呻吟、哭泣,混杂成一片,像极了地府里亡魂的哀嚎。
“歇?歇个屁!”陈兴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老子要歇了,谁来给这些活死人续命?他们是倒霉,但还没死透。只要还有一口气,老子就得把他们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这他妈的,是老子的规矩。”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帐篷。一进去,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腐肉味便扑面而来,混合着汗臭、排泄物的恶臭,简直能把人熏晕过去。但陈兴仿佛已经习惯了,他的眼神在密密麻麻躺满了伤员的帐篷里扫过,那些或痛苦扭曲、或呆滞无神的脸庞,在他眼中已经成了某种符号。
“下一个!把那个肠子都流出来的抬过来!”陈兴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他撸起袖子,露出了结实的小臂,上面沾满了干涸的血迹。
一个士兵被抬了过来,他的腹部被长矛贯穿,肠子像一堆纠缠不清的蛇,暴露在空气中。士兵的眼睛半睁着,嘴唇嚅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操!这他妈的,还能活吗?”旁边一个年轻的随军医师,刚从医学院毕业没多久,看到这惨状,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吐出来。
陈兴头也不抬,手已经熟练地戴上了一双粗糙的麻布手套。“活不活,不是你说了算,是老子说了算!把刀给我,酒精!”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浸满酒精的布粗暴地擦拭着伤口周围,那士兵疼得猛地抽搐了一下,却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陈兴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他手中的刀锋寒光一闪,干净利落地切除了坏死的组织,然后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温柔,将那些肠子小心翼翼地塞回了腹腔。
“缝合!”他命令道,旁边的助手赶紧递上针线。
就在这时,帐篷帘子被掀开,一股清新的药草香气混杂着淡淡的脂粉味飘了进来,与帐篷里的恶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元玉筝,这位高欢的爱妾,却在此时卸下了所有华丽的装饰,穿着一身素净的粗布衣裳,挽着发髻,快步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跟着一群同样素面朝天、眼眶红肿的贵族女眷。
“陈大人,需要帮忙吗?”元玉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清脆悦耳。她的目光扫过帐篷里触目惊心的景象,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悲痛,但她很快就将那丝情绪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韧。
陈兴手上不停,头也没抬,只是哼了一声:“帮忙?你们这些金枝玉叶,能帮什么忙?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就行。”
他这话带着几分刻薄,但元玉筝却丝毫没有生气。她走到一个角落,那里堆满了染血的绷带和破损的衣物。她蹲下身,拿起一条干净的布料,熟练地撕成条状,然后拿起一个装满药草的木盆,开始捣药。她的动作虽然不如那些常年劳作的妇人麻利,却也一丝不苟,带着一种令人动容的认真。
“陈大人,我们虽然不懂医术,但至少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元玉筝轻声说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清洗伤口,喂水喂药,安抚伤员……这些,我们总能做到。”
陈兴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元玉筝的脸上,沾染了几点药汁,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眼神,不再是往日里那种高傲或妩媚,而是充满了悲悯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哼,行吧。”陈兴难得地没有继续嘲讽,他指了指帐篷深处的一个区域,“那边都是些轻伤,或者已经处理过的重伤员。他们需要人照顾,需要人说说话。别给老子添乱就行。”
元玉筝点点头,她带着那些女眷,如同清风一般,穿梭在那些呻吟的伤员之间。她们的出现,无疑给这个地狱般的空间带来了一丝人性的光辉。有些伤员看到她们,眼中甚至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仿佛看到了久违的希望。
一个年轻的士兵,断了一条腿,正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元玉筝走到他身边,蹲下身,轻轻地为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疼吗?”她轻声问道,声音温柔得像母亲的抚慰。
士兵睁开眼,看到眼前这位美丽而高贵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羞赧,随即又被无尽的痛苦取代。“疼……夫人,我……我还能活吗?”
元玉筝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强忍着泪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当然能!你很勇敢,你会活下去的。我们会照顾你,直到你康复。”她拿起一碗温水,小心翼翼地喂给士兵。
在帐篷的另一边,陈兴正在给一个胸口被箭矢射穿的士兵做手术。他的动作快而准,仿佛一台冰冷的机器。然而,当他从士兵的胸腔里取出那支带着倒钩的箭矢时,士兵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陈兴的动作僵硬了一下。他盯着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轻轻地合上了士兵的眼睑,用一块白布盖住了他的脸。
“下一个!”他沙哑地喊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但那双眼睛深处,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哀。
这一夜,漫长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当第一缕晨曦透过帐篷的缝隙,洒落在满是血污的地面上时,陈兴才直起身子,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疲惫,却又带着一种不屈的坚韧。
“陈大人,高将军来了。”一个传令兵小跑到陈兴身边,低声说道。
陈兴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他脱下手套,随手扔进一旁的脏水盆里,然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内心的翻腾。
他走出帐篷,高欢正站在外面,他的脸色比陈兴还要难看,乌云密布,仿佛随时会降下雷霆。高欢的目光扫过这片触目惊心的营地,那些被白布盖着的尸体,那些痛苦呻吟的伤员,以及那些默默忙碌着的女眷,他的拳头紧紧握着,指节泛白。
“陈兴,情况如何?”高欢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和悲痛。
陈兴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指了指不远处堆积如山的尸体,以及那些还在不断被抬出来的伤员。“将军,您自己看吧。这他妈的,还用我说吗?”
高欢的目光落在那些尸体上,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家庭的破碎,一个生命的消逝。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伤亡……具体数字。”高欢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兴走到一张临时搭起的木桌前,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名册。他拿起那本名册,递给了高欢。“都在这里了。五万三千七百六十四人。这还不包括那些失踪的,和那些重伤不治,随时可能咽气的。”
高欢接过名册,那本厚重的册子,在他手中仿佛有千斤重。他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名字映入眼帘,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详细记录着他们的籍贯、所属部队,以及阵亡或受伤的地点和情况。
“李大壮,冀州人士,左臂被斩,失血过多而亡……”
“王二狗,并州人士,腹部中箭,抢救无效……”
高欢的指尖,在那些冰冷的名字上缓缓滑过。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他看到了无数熟悉的名字,那些曾经在他面前立下赫赫战功的勇士,那些曾经对他忠心耿耿的部下,如今都只剩下一个冰冷的符号。
“这他妈的……这他妈的!”高欢猛地一拳砸在木桌上,桌子上的笔墨碗碟被震得跳了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愤怒、悲痛、自责,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陈兴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高欢。他知道,对于一个统帅而言,这样的伤亡数字,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数字,更是他肩上沉甸甸的责任,是他内心深处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疤。
“将军,这仗……我们虽然败了,但至少,我们保住了主力。没有全军覆没,已经是万幸了。”陈兴的声音,带着一丝安慰,却也带着一丝无奈。
高欢抬起头,他的目光穿透了陈兴,仿佛看到了那场惨烈的厮杀。“万幸?陈兴,你管这叫万幸?五万多人!五万多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有父母,有妻儿,有兄弟姐妹!现在,他们都成了一堆冰冷的尸体,或者躺在这里,苟延残喘!”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咆哮。元玉筝听到这边的动静,也走了过来。她看到高欢那几乎要崩溃的表情,以及那本厚厚的伤亡名册,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将军……”元玉筝轻声唤道,声音里充满了怜惜。
高欢没有理会她,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名册上。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张虎。张虎是他麾下的一员猛将,曾经多次救他于危难之中。现在,张虎的名字后面写着:头部中箭,当场阵亡。
“张虎……”高欢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他……他死了?”
陈兴点了点头,眼中也闪过一丝惋惜。“是的,将军。我亲眼看到他倒下。箭矢从他头盔的缝隙中射入,根本来不及救治。”
高欢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试图平复内心的剧痛,但那痛楚却像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将他彻底淹没。他知道,作为主帅,他必须坚强,必须冷静。但他也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这他妈的战争!”高欢猛地睁开眼,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这他妈的,就是一场屠杀!一场永无止境的屠杀!”
他将名册重重地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那声音,仿佛敲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陈兴,你做得很好。”高欢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下来,但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更深层的愤怒和决心。“这些伤员,你尽力救治。所有的物资,优先供应你的战地医院。如果有人敢克扣,你直接来找我。”
“是,将军。”陈兴应道,他知道,高欢此刻的平静,比任何时候的愤怒都更可怕。
高欢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忙碌着的女眷,最终落在元玉筝的身上。他看到她眼角的泪痕,看到她那双因为劳累而有些浮肿的手,心中不由得一软。
“玉筝,你也辛苦了。”高欢走到元玉筝身边,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元玉筝摇了摇头,声音哽咽:“将军,妾身……妾身只是做了些微薄之事。与那些战死的将士相比,与那些受伤的兄弟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高欢。“将军,妾身只希望……只希望这样的惨剧,不要再发生了。”
高欢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他知道,元玉筝的愿望,在这个乱世之中,是多么的奢侈。
“不会再发生了。”高欢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在向元玉筝承诺,也仿佛在向自己承诺。“至少,我不会让这样的惨败,再发生第二次。”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战地医院。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高大,却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他知道,这场惨败的后果,远不止是五万多条人命。它还意味着军心的动摇,士气的低落,以及,那些蠢蠢欲动的敌人。
陈兴看着高欢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几分嘲讽的笑容。“这操蛋的世界,就是这样。有人死了,有人活着。活着的人,还得继续为那些死去的人,为那些活下来的人,拼命。”
他重新回到帐篷里,拿起手术刀。外面,天已经大亮,但营地里的哀嚎声,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下一个!”陈兴的声音,再次在帐篷里响起,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他知道,他的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这人间地狱,他必须继续活下去,直到所有人都得救,或者,直到他自己也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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