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王凝之在太极殿接见苻坚。
苻坚在王殊的带领下进入大殿，没有行礼，而是淡然自若地眯着眼，打量起御座上的王凝之。
内侍尖声喝道：“大胆……”
“无妨，”王凝之笑道：“我本人与苻公所想，可有差别？”
苻坚又看了看，说道：“你比我想的要苍老一些，但也温和一些。”
王凝之大笑，“你是觉得我行事不择手段，所以应该是一张恶人的脸？”
苻坚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道：“世人都道王叔平奸诈，先投靠桓元子，羽翼丰满后，与建康朝廷对抗自己的旧主，取代桓元子的朝中地位后，又弄权建康，最后篡晋自立，一路走来，反复无常，劣迹斑斑。”
王凝之琢磨了下苻坚说的话，居然觉得没说错，但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我可是在洛阳起家的，不这么左右逢源，早被你们吃得渣都不剩。”
“那你也太灵活了，”苻坚摇头道：“你游走在建康、桓元子、燕国和秦国之间，可有一丝真诚的时候？”
王凝之想了下，说道：“还真有，我最初在桓元子手下的时候，就挺真诚的，只是他辜负了我的一片真心。”
苻坚还是摇头，看起来不太信的样子。
于是王凝之开始反击，“那会的我，就如厉王在位时的你一般真诚。”
厉王是指苻生，苻坚政变成功后，命人将其处死，谥为厉。
两人的上位都算不上光彩，但王凝之好歹流程上是合法的，苻坚却是直接弑君。
苻坚笑了，“不愧是王叔平，就不是吃亏的性子，几句话便暴露无遗。”
王凝之不以为意，感慨道：“老啦，又是当皇帝的人了，总得收敛点性子。”
苻坚这才躬身行了一礼，“输给你，我认。”
王凝之满意地让他入座，“放心，那些让你不痛快的叛军，我会帮你收拾的。”
苻坚拱手谢过，到一旁坐下。
王凝之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先说好，放你回关中就别想了，我可不是你那样的滥好人，养虎为患。”
苻坚苦笑，“我还有得选吗？不就是在洛阳终老，有个善终就不错了。”
“别拿话挤兑我，只要你安分，我不会杀你，”王凝之笑道：“洛阳这边的皇帝多了，我这有前朝的两个，燕国的两个，跟你来的，还有凉国的一个，不都过得好好的。”
如果算原来历史上的，那就更多了，还得算上西燕的那一群慕容，南燕的慕容德，南朝宋的刘裕，后凉的吕光，还有过把瘾就死的桓玄。
接下来平定秦国留下的叛乱，还能得到西秦的乞伏氏，后秦的姚氏，胡夏的赫连（刘）氏，北魏的拓跋氏等等。
皇帝之多，一桌都坐不下。
苻坚听他这么说，认真问道：“你愿意放我出洛阳？”
“我都能让慕容道明领军，为何不能让你出洛阳？”王凝之反问道：“莫非你还存有别的心思？”
苻坚摇头叹息，“我是斗不过你的，不会自寻死路。”
王凝之笑道：“那不就是了，等关中的局面稳定，我可以放你出洛阳，去看看中原，看看江南，你想打下来的地方，都可以去走走。”
这话可不好听，所以苻坚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如此自信，觉得我们这些人不会再生反叛之心？”
“首先我相信你们，这是我的宽仁大度，”王凝之坦然道：“其次，我是可以让你出去，但不会让你当州郡的官员，还会暗中派人盯着你，这是我的预防手段。”
他说得清楚，苻坚也听得明白，叹道：“我总算知道自己输在哪了。”
王凝之知道他指的什么，摇头道：“你输在很多地方，出身就输了一半，王景略早逝，又输了另一半，至于性格，只能说你不适合乱世。”
听王凝之提起王猛，苻坚有些惆怅，“要是景略还在，今日会不会是你去长安作客？”
“那也不会，”王凝之自信道：“王景略在，我只要守住洛阳和巴蜀，将你们困在关中，这天下迟早还是我的。”
他说着，指了指坐在一旁的王殊，继续道：“就算我完不成，我还有个好儿子。”
苻坚沉吟片刻，认同了这一说法，关中虽然是天府之国、帝王之宅，但人口太少，又各族混杂，割据一方确实不错，但对比关东和中原，实力上的差距明显。
但苻坚嘴上还是不服气，“要是没有你，一统天下的肯定是我。”
王凝之笑了笑，“没有我，燕国肯定被你拿下，秦国统一北方不难，但之后呢，你觉得你能打过长江吗？”
“那有何难，”苻坚不屑道：“若我统一北方，你觉得桓元子能拦得住我，还是谢安石那些名士能拦得住我？”
王凝之想着都忍不住笑了，“你说的这俩不一定行，但谢幼度、刘道坚和朱次伦应该可以。”
苻坚连连摇头，“要是没有你，这几人如何能有今日，就建康朝廷的那些人，恐怕我大军压境，他们就准备投降了。”
王凝之一脸玩味，“打仗这种事，说不好的，八十万打八万，也不能说稳赢，而有时候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实有其必然性。”
这话云山雾罩的，别说苻坚没听懂，王殊都没懂。
所以在苻坚离开后，王殊忍不住问道：“阿耶说的必然和偶然指的是什么？”
王凝之笑道：“说的是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战乱已久，百姓思安，所以大势在合，但胡汉矛盾没有得到解决，北方虽然实力更强，却是胡人政权，南方空有一个正朔的招牌，又不思进取。”
王殊像是有点明白了，接口道：“所以必然的是天下一统，偶然的是胡人先解决汉化问题，还是汉人先奋发图强，谁先谁就能实现统一。”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王凝之点头道：“不过江南是个温柔乡，指望偏安的朝廷进取，怕是更难些。”
王凝之得天下，不算从南打到北，他是在中原起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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