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府。
风卷着戈壁的细沙，抽打着行营帅府的窗棂，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响，如同千万只虫蚁在啃噬着什么。
屋内，炭火盆烧得正旺，跳动的火焰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刘錡独自坐在那张巨大的、铺着精细羊皮地图的沙盘前，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刘錡深邃的目光掠过沙盘上代表西夏故地山川城塞的各式木雕标识，最终，沉沉地定在了东南角那座代表京兆府的微小城楼模型上。
李椿年的密信，就摊开在沙盘边缘，粗糙的纸张被一枚青铜虎符压着一角。
信上的字迹因匆忙而略显潦草，但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一字字如同淬火的钢针刺入眼帘：“……粮饷实已见底，库府存粮仅支月余，民夫征发已达极限，陕右诸州流民渐增，春荒在即，恐生大变……盼大帅早定归期，以安根本……”
“大帅。”一个沉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范烨走了进来，目光扫过刘錡凝重的神色和沙盘边缘那封显眼的密信，心下顿时了然了几分，脚步不由得微微一顿。
刘錡没有抬头，指尖在冰冷的沙盘边缘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将信纸朝范烨的方向推了推，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仲永来的信。你看看……后方，快撑不住了。”
范烨快步上前，拿起信纸，就着跳动的烛光迅速浏览。
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的眉头随着阅读的深入而越锁越紧，脸上的血色也渐渐褪去，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粮饷见底，民力枯竭……形势竟已严峻至此。”
他抬起头，看向刘錡，眼中满是忧色，“大帅，目前局势已经明朗，我们必须尽快班师回京兆！迟则生变，若根基动摇，前方纵有百战雄师，亦成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啊！”
他话未说尽，但其中的紧迫与危机已表露无遗。
“癿春。”刘錡截断了他的话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沙盘上，但焦点似乎已穿透了那些木石模型，看到了更深远的地方。
范烨眼神微动，瞬间领会。
癿春，早期归附的羌人首领，其部族在陇右颇有根基，更重要的是，其妹癿秋与大帅的婚事虽未正式操办，但早已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
由他留守宁夏，既是基于能力的信任，也是一种极其牢固的、基于姻亲关系的羁縻，能将这片新占之地与京兆府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大帅明见。癿军长确是最佳人选。只是……”
他略一沉吟，“宁夏新附，需有足够兵力镇抚，这兵力部署，需仔细斟酌。”
刘錡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几个关键位置。
“正因如此，宁夏行营的兵力，需重新整编，既要能战，足以威慑内外，又要可控。”
他的指尖划过沙盘上代表各部兵力的不同颜色标识，语气冷静而清晰。
“一、癿春麾下的第七军，本就是全骑兵，战力可靠，忠诚无虞。补充一部分故夏降军后，整编成宁夏骑一军，作为行营核心机动力量。”
“二，将曲端、康炯、翟进三部直属骑兵师抽离原建制，合并整编为宁夏骑二军，也划归癿春节制。”
范烨点头，眼中露出赞许：“骑二军虽是三部混编，可如果由癿军长节制，其他诸位将军即便心中有想法，也不好说什么。”
刘錡的手指移向那些代表堡寨、军州的小旗。
“三、之前长期负责留守宁夏各要地、堡寨的护粮军，对地形民情熟悉，全部转为正式留守部队，划归宁夏行营直辖，分驻各要地，承担日常守备、巡逻、弹压地方之责。”
刘錡的手指又重重点在北线。
“最后，河套边防师依旧驻防原处，重点应对北面威胁，归行营统一调遣。此外……”
“刘锐的禁卫三师，抽出一个精锐团留给癿春，作为行营直属预备队。”
范烨抚掌，轻叹道：“大帅思虑周详！如此，宁夏可安。”
“传令吧，”刘錡转身，语气不容置疑。“三日后，大军班师，返回京兆府。”
“整编方案即刻下达，让癿春即日起接手整编事宜，范先生你派得力参军协助，务必在开拔前完成初步整训，不能留下乱子。”
“是！”范烨躬身领命。
军令迅速下达，帅府擂鼓聚将。
当刘錡沉稳地宣布班师的决定、留守人选以及那份详尽的兵力整编方案时，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盆的噼啪声变得异常清晰。
听到自己的骑兵师被抽离并入“宁夏骑二军”并划归癿春节制时，各将脸色各异。
曲端握着剑柄的手微微紧了一下，眼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瞬。
但他迅速控制住了面部表情，目光快速扫过帅座上刘錡那看不出喜怒的平静脸庞，又瞥了一眼站在侧后方、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压抑激动的癿春。
电光石火间，他脸上迅速堆起诚恳的笑容，率先出列，抱拳洪声道：“大帅英明！如此安排，宁夏防务可谓固若金汤！癿军长沉稳干练，深谙边情，由他留守，定能不辱使命！末将等随大帅回师京兆，正好专心整训兵马，补充械备，以待大帅日后驱策，再立新功！”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全然一副以大局为重的姿态，绝口不提自家嫡系被整编之事，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细节。
癿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出列，单膝跪地，向刘錡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声音努力保持沉稳，却仍透出一丝被巨大信任激发的颤音：“承蒙大帅信重！末将……必竭尽犬马之劳，完成整编，守好宁夏门户，安抚诸部，稳定地方，静候大帅钧令！若有差池，甘当军法！”
刘錡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赞许之色，虚抬右手：“起来吧。宁夏新附，百废待兴，稳字当头。遇有难决之事，多与参议官商议，六百里加急，及时通报。”
“末将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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