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兄弟们——回家！！！”
陆川的声音通过坦克车体上那简陋却功率强劲的扩音器，如同九天惊雷，滚过整个血腥战场，清晰地、不容置疑地传入每一个92军士兵的耳中，也传入每一个奋勇冲杀的生力军战士的心中！
换防的号角，终于吹响！
早已在后方待命、穿着白色罩衣、臂缠红十字的担架队和医护兵，如同白色的潮水，不顾一切地冲上那片死亡之地。
他们扑向每一个还在喘息的92军士兵，动作尽可能轻柔却又无比迅捷地抬起那些早已冰冷或濒临破碎的身躯。
孔捷被两个强壮的医护兵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踉跄着走下尸骸遍地的隘口。
每一步都踩在粘稠的血泥和不知名的残骸上。
他一步三回头，目光死死钉在抱着机枪、背靠岩石的王铁柱身上，直到几个年轻的医护兵含着热泪，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虔诚地试图掰开那双僵硬的手指，将那年轻士兵的遗体轻轻放上担架，盖上一条相对干净的白布。
白布迅速被渗出的暗红浸透。
李伟刚被四个担架兵稳稳地抬着。他仅存的右手死死抓住担架的边缘，指甲因用力而深深陷入粗糙的木头里，指节发白。
他仰面躺在担架上，看着铅灰色的天空渐渐被染上一抹微红，看着那两颗渐渐熄灭的信号弹轨迹，胸膛剧烈起伏着，浑浊的泪水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混入鬓边早已干涸的血污和泥垢。
一队队生力军沉默而迅疾地从他们身边冲过，接替了他们用血肉铸成的防线。刺刀如林，反射着越来越亮的晨光。
坦克的轰鸣震耳欲聋，履带碾过日军残骸和丢弃的装备，发出那种沉闷、令人心悸的骨肉碎裂和钢铁扭曲的声响，此刻听在孔捷和李伟刚耳中，却不再是地狱的哀鸣。
那是胜利的鼓点。
是生还的序曲。
是这片被无数英魂染红的土地上，最终奏响的——属于生者的凯歌前奏。
担架颠簸着，沿着崎岖湿滑的山路下行。孔捷闭上眼，浓密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远处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雄壮的——“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力量，充满了希望。
野战医院设在一个背风的山坳里，几顶巨大的军用帐篷支在相对干燥的平地上，周围是临时挖掘的排水沟。
帐篷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和一种伤口腐烂特有的甜腥气息。呻吟声、压抑的咳嗽声和军医急促的指令声交织在一起。
孔捷感觉自己像沉在一片冰冷粘稠的黑色泥沼里，无数双手拉扯着他向下坠。
身体时而滚烫如火，时而冰冷刺骨。
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现：老黑抱着滚烫的机枪疯狂扫射，狗蛋徒劳拉动枪栓的咔哒声，王铁柱抱着机枪凝固的年轻脸庞，还有那道撕裂晨雾的钢铁洪流和那团刺目的红色信号弹……
剧痛，从身体各处尖锐地传来，将他猛地从黑暗的深渊里拽了出来！
他霍然睁开双眼！
刺目的光线让他瞬间又眯了起来，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
头顶是灰绿色的帆布帐篷顶，一盏汽灯挂在中央，发出嘶嘶的声响，投下昏黄摇曳的光。
他躺在一张简易的行军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洗得发白的军毯。视线下移，他看到了自己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的双腿，还有肋下同样厚厚的包扎。
手臂上插着针头，连着吊瓶，冰凉的液体正一滴滴流入他的血管。
一个年轻的医护兵正背对着他，在一个搪瓷盆里清洗着沾满血污的纱布，哗啦啦的水声在帐篷里格外清晰。
这里是……野战医院？
一股巨大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孔捷的心脏！他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想抓住点什么！
“呃……” 剧烈的动作扯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闷哼出声。
但他不管不顾，右手胡乱地在身边摸索，似乎想抓住他那把断刀，抓住那冰冷而熟悉的触感。
他的动作惊动了那个年轻的医护兵。小兵猛地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清洗血污后的疲惫，看到孔捷醒来，眼中闪过惊喜：“军座！您醒了？！别动！您千万别动！”
孔捷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因为用力而圆睁着，目光死死锁定在帐篷入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帆布看到那片尸山血海的隘口。
他张开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干裂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从胸腔深处挤出几个破碎却无比清晰的音节：
“阵…阵地…丢…丢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沫从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
那只无意识在床沿摸索的、缠着绷带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
帐篷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汽灯嘶嘶的燃烧声和吊瓶里液体滴落的、轻微却如同重锤敲击在人心上的滴答声。
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孔捷的床边，挡住了帐篷入口透进来的光线。
“正是陆川。”
他显然是听到动静快步赶来的，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军装下摆沾着泥点。
他微微俯下身，看着孔捷那张被血污、硝烟和泪痕弄得一塌糊涂、此刻却因巨大的焦虑而扭曲的脸。
看着他被血痂和污垢糊住、几乎难以睁开的眼睛深处那如同困兽般绝望而执拗的光芒。看着他那只在虚空中徒劳摸索、想要抓住阵地的颤抖的手。
陆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这个在千军万马前指挥若定、在枪林弹雨中面不改色的铁血司令，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
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
他伸出手，没有去按孔捷那只徒劳摸索的手，而是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孔捷那只缠满绷带、冰冷而颤抖的手背上。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也带着沉甸甸的承诺。
“守住了。” 陆川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哽咽，却如同磐石般坚定，清晰地传入孔捷的耳中，“老孔，阵地…守住了。”
他顿了顿，仿佛需要凝聚巨大的力量才能说出下一句，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你们…守住了！南岭…还在我们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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