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爆炸声从油库方向传来时,司令部厚实的玻璃窗都在嗡嗡震动。紧接着,一连串更猛烈、更密集的爆炸声如同暴怒的雷霆,从军械库的位置滚滚而来,脚下的榻榻米像鼓面一样颤抖,桌上的茶杯跳起,哐啷一声摔得粉碎。
阿南司令官正端坐在地图前,手中的红铅笔在“李家庄”上画了一个圈。爆炸的冲击波让烛火猛地一歪,险些熄灭。他握着铅笔的手顿住了,指节微微发白,但身形纹丝未动,只有花白的眉毛在昏暗中难以察觉地蹙了一下。
而对面的多田大佐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他“腾”地站了起来,宽厚的肩膀撞到了身后的屏风,带倒了一个青瓷花瓶,碎裂声混在远处连绵的爆炸回响里。他一张方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变得惨白,细小的汗珠从鬓角渗出。他几步冲到窗前,一把扯开厚重的窗帘。
窗外,半边天空已被染成一种可怕又妖异的橘红色,浓烟如同巨大的鬼魅,翻滚着冲向夜空,火光在烟云中明明灭灭,将司令部的建筑轮廓投射在墙上,影子狂乱地舞蹈。更远处的爆炸点,依稀可见有燃烧的碎片被抛向高空,又像火雨般落下。
“阿南君!”多田大佐的声音失去了往常的沉稳,又尖又急,带着明显的颤音。他猛地转过身,腰带上的指挥刀鞘磕在桌角,发出刺耳的声响。“怎么……怎么回事?司令部像遭到了大地震!你看那火光……油库?军械库?全完了!全完了啊!这、这可怎么办?!”他语无伦次,双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抓握着,仿佛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和末日般的绝望。
阿南司令官缓缓放下红铅笔,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烛光在他深刻的皱纹和冷硬的颧骨上跳动,他的脸像一尊覆着阴影的石膏像,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镜片后反射着远处跳动的火光,深不见底。
“多田君,”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稳,但在这爆炸余音和混乱的背景下,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嘈杂,“冷静。慌什么?帝国军人,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他略微提高了声调,朝门外喝道:“来人!”
一个卫兵踉跄着冲进来,脸上也满是烟灰和惊惧。
“去问清楚,”阿南一字一顿,声音里压着一股即将爆发的岩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卫兵领命狂奔而去。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每一秒都弥漫着焦糊的空气和刺耳的救火哨声。多田在房间里像困兽般踱步,不断用拳头捶打自己的掌心,嘴里喃喃着“完了”、“损失无法估量”、“如何向上峰交代”……
第一个传令兵几乎是滚进来的,帽子歪斜,气喘吁吁:“报、报告司令官阁下!大佐阁下!不、不好了!油库先炸,接着军械库全爆了!火势太大,根本靠不近!弟兄们正在全力救火,可是……”
阿南司令官慢慢站起身,他的动作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迟缓,但整个房间的气压仿佛随之降低了。他走到传令兵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烛光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墙壁上,笼罩住瑟瑟发抖的士兵。
“可能?”阿南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而平滑,却让人不寒而栗,“这里是帝国陆军司令部驻地!守卫森严的油库和军械库,怎么可能,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遭到袭击?谁干的?敌人呢?你们,”他微微前倾身体,每一个字都像铅块砸下,“难道都是摆设吗?眼睛,都瞎了吗?!”
传令兵几乎瘫软在地,带着哭腔:“阁下息怒!场面……场面完全乱了!到处都是火,爆炸不断,碎片乱飞,根本……根本看不清啊!”
“废物!”阿南猛地一挥手臂,袖袍带起一阵风,险些扫倒烛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那钢铁般的自制力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额角有青筋隐现。
就在这时,第二个士兵连滚爬带地冲了进来,脸上除了黑灰,更多了一份发现线索的急切:“报告!司令官阁下!西侧、西侧大门方向!有一群劳工模样的人,正在往外跑!非常快!”
“劳工?”多田大佐像被打了一针强心剂,猛地停止踱步,眼睛瞪得溜圆,瞬间迸发出凶光,“是李三!一定是他们伪装混进来的!阿南君!”他刷地抽出半截军刀,寒光凛冽,“不能让他们跑了!我去追!”
阿南司令官此刻已完全转过身,背对着混乱的室内和窗外的冲天火光。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却又凝聚着可怕的寒意。他没有立刻回应多田,而是对着第二个士兵,用斩钉截铁、不容任何质疑的命令口吻说:
“传令:一、全力救火,优先隔离火区,防止再次殉爆!二、关闭所有出口,许进不许出!三、警卫部队全体出动,以发现劳工逃跑的西侧大门为中心,扇形搜索,死活不论!” 他顿了顿,补充道,“要快。”
然后,他才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扫向已经按捺不住、刀已半出的多田大佐,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却蕴含着更深的杀意:“多田君,你亲自带队。记住,我要活的李三。如果带不回来活的……就把他的头带回来。”
“哈依!”多田大佐脚跟狠狠一并,脸上混杂着狼狈、愤怒和即将发泄的狰狞。他不再多言,猛地转身,军靴踏在地上咚咚作响,挥刀对门口的士兵吼道:“第一中队,跟我来!快!快!快!”
他粗暴地推开挡路的门扇,冲入走廊,急促的脚步声和嘶哑的吼叫声迅速远去,没入外面那片火光与黑暗交织、混乱与危机四伏的夜色之中。
房间里,只剩下阿南司令官一人。他缓缓走回窗前,凝视着那片映红了他冰冷瞳孔的火海,远处救火人员的呼喊、水龙的嘶鸣、建筑物燃烧的噼啪声隐隐传来。他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手指微微颤抖……
郭师长几乎是滚进阿南司令官办公室的。
军靴上沾满泥泞,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留下一串污浊的脚印。那身将官呢子大衣被荆棘撕扯得破破烂烂,扣子丢了三两颗,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衬衫。他脸上混合着汗水泥土,额前那绺精心梳理过的花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眼睛里布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侥幸。
“司、司令官阁下!”他踉跄几步,几乎要扑到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前,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我……我回来了!我……我被李三那帮泥腿子给抓了!您看,您看看!”
他急切地撸起皱缩的袖子,露出手腕。那里确实有几道明显的紫红色淤痕,在苍白皮肤的衬托下有些刺目。他像展示勋章一样将胳膊伸向办公桌后的人,涕泪横流:“他们把我捆得死死的,关在又脏又臭的地窖里……我是趁着看守打盹,磨断了绳子,拼了老命才跑出来的啊!司令官阁下,我对帝国、对您,可是忠心耿耿,九死一生……”
办公桌后,阿南司令官端坐着,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他穿着笔挺的墨绿色军服,领章熠熠生辉,与眼前狼狈不堪的郭师长形成刺眼的对比。他并没有看那伸过来的胳膊,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郭师长那张涕泪交加的脸,目光里没有半分关切,只有越来越盛的寒气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沉怒。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郭师长粗重而慌乱的喘息声。壁炉里的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却更添压抑。
“九死一生?”阿南司令官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空气,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郭桑,你能活着爬回来,确实不容易。”
郭师长一愣,悬着的心似乎往下落了一点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讨好笑容:“是、是啊,司令官阁下,全靠天皇庇佑,还有对您的忠诚信念支撑着我……”
“支撑着你,”阿南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在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路‘准确无误’地,逃回了司令部附近?又或者,是‘引领’着某些人,摸清了他们不该知道的东西?”
郭师长的笑容僵死在脸上,瞳孔骤然收缩:“司、司令官阁下……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我不明白……”
“不明白?”阿南猛地提高声音,一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笔筒和文件都跳了起来。“昨天晚上!野狼沟!帝国的油库和军火库,在同一时间遭到精准爆破!火光冲天,损失惨重!”他几乎是在低吼,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敌人对我们的布防、路径、要害位置了如指掌!袭击干净利落,这绝不是盲目的骚扰!”
他站起身,绕过办公桌,一步步逼近瘫软下去的郭师长,目光像刀子一样剐着他:“而你,郭桑,恰好在袭击发生前,如此‘巧妙’地被俘,又如此‘幸运’地逃脱,还‘恰好’沿着一条能窥视库区外围的路线跑了回来!你腕子上这几道绳子印,”他嫌恶地瞥了一眼那淤痕,“勒得可真‘是时候’啊!恐怕不是被他们捆的,是你自己急着逃跑,蹭出来的吧?!”
郭师长如遭雷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寒风中的落叶。“不!不是的!司令官阁下!冤枉!天大的冤枉啊!”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胡乱地挥舞着,想要去抓阿南的裤腿,又被对方冰冷的眼神冻得缩回手,“我怎么可能……我对皇军忠心不二!是李三!是韩璐!是他们太狡猾!他们一定是跟踪了别的……”
“跟踪?”阿南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讥讽和彻底的失望,“郭桑,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试图用你拙劣的谎言来侮辱我的智商吗?他们为什么不杀了你?为什么偏偏让你跑掉?难道是他们心慈手软吗?!”
他俯视着脚下这个瑟瑟发抖、军容尽失的败将,一字一顿,如同宣判:“他们是故意放你这条线!你就是他们最蠢、也是最有效的活地图!你的逃跑路线,就是给他们指路的明灯!帝国的核心机密,战略储备,就因为你贪生怕死,因为你那点可怜的侥幸心理,全完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前线的补给,后续的作战计划,全都被你葬送了!你坑害的不是我个人,是帝国的利益!”
“我没有……我没有啊……”郭师长彻底崩溃了,瘫坐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语无伦次地哭喊,“这……这上哪里去说理啊!司令官阁下,您要明察啊!我真的是逃回来的……我母亲年纪大了,我老婆孩子还在老家等着我……我不能死啊……”他的哀求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凄厉而绝望。
阿南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只有深深的厌恶和决绝。他不再看地上那摊烂泥,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服下摆,仿佛要掸去什么不洁的东西。他转向门口,用冰冷至极、不容置疑的语气沉声道:
“卫兵!”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两名全副武装、面色冷硬的日军士兵应声而入,皮鞋踏地声清脆而肃杀。
“把这个泄露军事机密、导致帝国蒙受重大损失的蠢货,”阿南背对着郭师长,手指却清晰无误地指向他,“带走!严密看押,听候军法审判!”
“哈依!”卫兵厉声应答,上前一步,像抓小鸡一样,一左一右将软成一团的郭师长从地上粗暴地架了起来。
“不——!司令官!司令官阁下!饶命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郭师长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双腿乱蹬,却根本无法挣脱铁钳般的手。“我母亲怎么办啊!我老婆孩子怎么办啊!司令官——!求求您看在我往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我一命吧!饶……”
他的哭喊声被迅速拖远,扭曲变形,最终消失在门外冰冷的走廊尽头,只留下地板上那串污浊的脚印和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气息。
阿南司令官慢慢走回窗前,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和森严的司令部院落,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低声自语,又像是说给已经不在此处的人听:
“你的家人?哼……当你的愚蠢葬送无数帝国军人的性命和希望时,你可曾想过,他们也有母亲、妻子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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