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她说得小心翼翼，眼睛紧紧盯着儿子的反应，怕伤了他自尊，又怕他真把苦全闷在心里。
陆青阳笑了笑：“真不累，妈，夜里安静，事儿不多，正好适合我，清静。”
陆母看到儿子眼神平静，不像强颜欢笑，便也只好点点头，把更多的叮嘱咽回去，化作一句：“那……饺子趁热吃。桶我明天再来拿。”
她转身慢慢往回走，秋夜的凉风吹起她鬓角几根花白的头发。
陆青阳突然感觉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沉重。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陆青阳下夜班回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凉气。
厨房里亮着灯，抽油烟机低声轰鸣。
陆父正站在灶台前，锅里滋滋作响。
”陆父没回头，专注地翻动着锅里的煎蛋，“回来了？洗把手，马上吃饭。”
陆青阳“嗯”了一声，去洗了把脸。
回到小餐桌前，发现桌上已经摆好了。
不是平常的稀饭咸菜，而是一碗撒了葱花的阳春面，汤色清亮，煎蛋是溏心的，边缘焦脆，旁边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细的酱黄瓜，淋了几滴香油。
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
陆父端着最后一碟刚出锅的、炸得金黄的油条走过来，放在他面前，自己也在对面坐下。
他没动筷子，只是看着儿子低头吃面。
屋里很安静，只有陆青阳吃面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渐起的市声。
阳光透过布满水渍的窗户，在旧餐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过了好一会儿，陆父才开口：“昨晚……你妈回来说，你看上去还行。”
陆青阳吃面的动作顿了顿。
“以前啊，爸总想着，你是咱家第一个大学生，还是博士，得有出息，得给你妈长脸。”
陆父拿起一根油条，却没吃，只是无意识地捏着，“工作啊，成家啊，都替你着急，觉得你干保安，是走下坡路，是丢份儿。”
“可这几月，看你这么熬着，上班，下班，也没听你抱怨一句，你妈给你送饭回来说，你跟同事处得挺好，干活也仔细……爸这心里头，反倒不是滋味了。”
这个开了一辈子小餐馆、要强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脸上有种近乎笨拙的柔软。
“青阳啊，那保安……要是真累，或者心里憋屈，咱就不干了，家里这小饭馆，虽然发不了财，但多添一双筷子，总还容得下，你来帮爸，怎么着都行。”
“爸以后，再不逼你相亲了，那些不着调的，咱不见，这人啊，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爸想明白了，什么出息，什么脸面，都比不上我儿子心里头舒坦，身体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活得像个人样，自在点，比什么都强。”
陆青阳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那碗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爸，煎蛋火候正好。”
陆父也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那是，你爸就这点手艺，还拿得出手。”
陆芸芸，家里的小女儿，正卡在十六岁那个有点扎人的年纪。
几个月前，她还满脑子是流行歌曲、明星海报，对父母念叨的“好好念书”左耳进右耳出，觉得开餐馆没意思，念书更没意思，一心想着哪天能像电视里那样站上舞台闪闪发光。
大哥陆青阳出事住院那段时间，是她人生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天可能会塌”。
父母一下子老了十岁的憔悴。
她躲在病房外偷偷看过大哥毫无知觉躺着的模样，吓得手脚冰凉。
那一刻，什么明星梦、叛逆期的小情绪，都被巨大的恐惧冲得七零八落。
她脑子里懵懵地冒出一个念头：要是大哥真不在了，爸妈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自己这个除了会哼哼歌、成绩吊车尾的丫头片子，能扛得起什么？
那段时间，她沉默了很多。
放学不再和同学溜达，而是直接回家，笨手笨脚地帮忙端菜、擦桌子，甚至尝试着算账，虽然经常算错。
她看着母亲红肿的眼睛，父亲强打精神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触摸到责任这两个字沉甸甸的棱角。
好在，大哥醒了，回来了。
陆芸芸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感觉家里的空气都重新开始流动。
但很快，细心的她发现，大哥虽然人回来了，魂儿好像还丢了一部分。
他变得比以前更沉默，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眼神看向不知名的远方，眉头偶尔会无意识地蹙起，那层淡淡的愁容，像秋日早晨总也散不尽的薄雾，笼罩在他脸上。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会揉乱她的头发，笑话她追星，或者偶尔过问她那惨不忍睹的成绩单。
陆芸芸心里有点慌，又有点疼。她不懂大哥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但她想让他开心点，像以前那样，哪怕只是对她无奈地笑一下也好。
陆芸芸攒下零花钱，买大哥以前随口提过觉得味道还行的点心，悄悄放在他房间。
在他值夜班前，学着妈妈的样子，笨拙地灌好一壶热水，塞进他包里。
陆青阳察觉到妹妹小心翼翼的好意。
那天，他下夜班回来，看到桌上摆着一盒拆开、摆得有点歪扭的点心，旁边还有张纸条，上面是陆芸芸稚气未脱的字迹：“哥，这个新品，尝尝！——芸芸”。
他拿起一块，甜得有点齁，但他慢慢吃了下去。
晚上，他看到陆芸芸房间的灯还亮着，门缝里传出压低了的、反复练习英语单词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和挫败。
他敲了敲门，走进去。
陆芸芸吓了一跳，慌忙把试卷往书底下塞，脸上有点被抓包的窘迫。
“哥……你还没睡？”
陆青阳在她旁边坐下，看了眼桌上摊开的、布满红叉的卷子，又看了看妹妹眼下淡淡的青黑。
“最近睡得晚？压力很大？”
陆芸芸低下头，揪着衣角，声音闷闷的：“嗯，快期中考试了，我，我好像真的不是读书的料，怎么学都学不进去，哥，我，我就喜欢唱歌，我以后能不能……”
“能，喜欢唱歌，就好好唱，不用逼自己去做不擅长、也不喜欢的事。”
陆芸芸愣住了，没想到会得到这么直接的支持。
父母虽然也疼她，但总说“唱歌不能当饭吃”，“先把书念好”。
“可是……我成绩这么差，以后考不上好大学，找不到好工作怎么办？” 她还是有些不安。
“人活着，不是只有这一条路，找到自己真正喜欢、并且能坚持下去的事情，把它做好，一样能活得有底气，有尊严，你喜欢唱歌，那就去学，去练，哪怕从最基础的开始，就算最后没能成为明星，能唱给自己听，唱给喜欢的人听，让自己开心，也很好，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还小，路还长。”
陆芸芸呆呆地看着大哥，眼圈慢慢红了。
这段时间的忐忑、自我怀疑、对未来的恐惧，好像突然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角落。
大哥没有嘲笑她的梦想不切实际，没有逼她必须怎样，只是告诉她：做你喜欢的事就好。
她声音有点哽咽，“哥，你，你真的没事吗？你看起来总是不开心。”
陆青阳笑了笑，这次的笑容真切了些，带着点暖意：“我没事，就是需要点时间想通一些事情，你照顾好自己，别瞎操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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