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牛逼脸上的狂喜还没褪尽,就被孙野这声喊给冻住了。
他刚想骂一句“哪个瘪犊子这时候添乱?”
陈光阳已经猛地转过身,眉头瞬间锁紧,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扎在气喘吁吁跑来的孙野身上。
“慌啥?天塌了?”
陈光阳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人的沉静。
他刚从酒窖里带出来的那股子灼热豪情还没散尽,此刻混着被打断的冷厉,气势迫人。
孙野在几步外刹住脚,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脸上是真着了急:“光阳叔!不是天塌,是、是铁军!李铁军!他、他挨打了!人在铺子里呢!”
“铁军?”陈光阳心头一紧。
李铁军为人老实肯干,一直负责给陈记杂货铺跑广城那边的货,是信得过的人。
“说清楚!咋回事?谁打的?伤得重不重?”他语速加快,脚步已经朝着吉普车迈去。
程大牛逼也凑过来,小眼睛一瞪:“铁军那孩子蔫了吧唧的还能跟人干仗?快说!”
孙野咽了口唾沫,赶紧跟上陈光阳的脚步:“不是干仗,是让人给截了!他刚从广城进货回来,在红星市火车站刚下火车,货还没出站台呢,就让人给围了!
那帮人二话不说,直接扣了货,把铁军拖旁边小胡同里……揍了一顿!
脸都肿了,身上估计也够呛!
完了扔下话,说让拿两千块钱去赎货!少一个子儿都不行,过期不候!”
“红星市火车站?两千块?!”
程大牛逼倒吸一口凉气,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这是碰见吃生米的‘小鬼儿’了!专卡火车站的棒槌!”
陈光阳拉开车门的动作顿了一下,豹眼微眯,寒光一闪。
他太清楚这路数了。
这年月,铁路是命脉,火车站更是鱼龙混杂的码头。
所谓“小鬼儿”,就是盘踞在车站内外,靠敲诈勒索过往商贩、旅客为生的地头蛇、路霸。
手段狠,胃口大,专挑看着好捏的柿子下手。
李铁军揣着紧俏的广货,可不就是送到嘴边的肥肉?
“呵,”陈光阳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那眼神却沉得像结了冰的深潭。
“行,知道了。程叔,你先回,把酒窖的事儿捂严实了,等我回来再说。孙野,上车!”
他利索地钻进驾驶座,发动引擎。
“光阳,你……”程大牛逼有点不放心,这可不是对付屯子里的二埋汰。
“没事儿,我去会会这帮‘小鬼儿’。”
陈光阳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正好,有阵子没去红星市‘活动筋骨’了。”
吉普车咆哮着冲出酒厂大门,碾着积雪,直奔东风县城的陈记杂货铺。
车里的气氛凝重。
孙野偷瞄着陈光阳紧绷的侧脸,没敢再吭声,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在狭小的车厢里弥漫开。
陈记杂货铺里,弥漫着一股跌打药酒的味道,混着焦躁不安的气息。
柜台后面,张小凤正麻利地拨着算盘珠子记账,眉头也蹙着,不时担忧地看向里间屋。
听到熟悉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她立刻放下笔,快步迎了出来。
陈光阳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张小凤连忙道:“姐夫,你可来了!铁军在里头炕上躺着呢。”
陈光阳没多话,点点头,大步流星穿过摆满各色山货、日用品的铺面,掀开门帘进了里间。
孙野紧随其后。
不大的炕上,李铁军半靠着被垛,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肿得老高,一只眼睛成了乌眼青,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
嘴角破了,结着暗红的血痂。
身上盖着被子,但露出的脖颈处也能看到明显的淤痕。
“光阳叔!”一看到陈光阳进来,李铁军像见了主心骨,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了伤处,疼得他龇牙咧嘴,嘶嘶抽着冷气。
“别动!”陈光阳低喝一声,几步走到炕边,俯身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和露出的伤处。
“骨头有事没?”
“没…没大事儿,卫生院看过了,说都是皮肉伤,震着了……”
李铁军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就是…就是货…货全让他们扣下了!光阳叔,我对不住你!我没用……”
这批广货是杂货铺年前最要紧的进货,花了大本钱。
“少扯那没用的!人没事比啥都强!”
陈光阳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效果。
“说说,咋回事?从下火车开始,一五一十,一个字儿别落。”
李铁军吸了吸鼻子,强忍着委屈和疼痛,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我…我坐的昨晚那趟从广城回来的慢车,天刚蒙蒙亮到的红星市站。
扛着两个大编织袋,里头是电子表、尼龙袜、蛤蟆镜,还有几块新样式的花布,都是紧俏货……
刚跟着人流挤出站口,还没走到汽车站那边呢,就在站前广场边角上,呼啦一下围上来五六个人。
穿得流里流气的,领头的那个,瘦高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眼珠子滴溜溜转,一看就不是好人……”
“他们上来就推搡我,‘哎,哪来的?鼓鼓囊囊装的啥?’我说是自家铺子的货。那小胡子一把就薅住我编织袋,‘打开看看!别是投机倒把的!’旁边几个人也跟着起哄,手就往袋子里伸。
我赶紧护着,说真是正经进货,有单据……可他们哪听啊!那小胡子脸一沉,‘少他妈废话!跟老子走一趟,查清楚了再说!’”
“我…我不肯,他们就动手硬抢!那俩袋子死沉,我扛着也跑不快。他们几个人连拉带拽,把我扯到旁边一条死胡同里……
一进去,就把袋子扔地上。那小胡子一脚踹我腿弯上,我…我就跪地上了……然后…然后就……”李铁军的声音颤抖起来,眼里充满了恐惧,“拳头、脚丫子…劈头盖脸就下来了……他们一边打一边骂,‘乡巴佬’、‘不长眼’、‘让你不听话’。
我抱着头,啥也看不见,就听见拳头砸在肉上的闷响……不知道打了多久,感觉人都懵了……”
“打够了,那小胡子揪着我头发,把我脸抬起来,呸了一口,‘记住了!红星市火车站这片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你这两袋破烂,爷们儿替你保管了!想拿回去?拿两千块钱来!
明天中午十二点,还在这胡同口!过时不候,东西老子就当破烂卖了!’说完,他们扔下我,扛着那俩袋子就跑了……我…我在地上趴了好半天才爬起来,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
一路搭了个顺路的拖拉机,好不容易才回到铺子……”
李铁军说完,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显然回忆那场景让他再次陷入恐惧。
“看清那几个人的样了?那小胡子有啥特征?”
陈光阳问得很细,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眼神锐利得像鹰。
“小胡子…左脸上,靠耳朵边,好像…好像有道疤,不太长,但挺显眼。
说话…说话带着点本地口音,但听着又有点怪……”
李铁军努力回忆着,“对了!他旁边有个矮胖子,右胳膊上纹了只蓝色的…像是蝎子还是蜈蚣?没看清……”
“行,知道了。”陈光阳点点头,心里有了数。
红星市火车站那片,是有点名堂的“地界儿”,看来是新蹿起来或者换了一拨人,胃口不小,手段也够黑。
“光阳叔…那…那货…”李铁军眼巴巴地看着他,那是杂货铺的血本。
“货,我来拿。”陈光阳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钱,一分没有。打了我的人,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又转向柜台边的张小凤,“小凤,铺子交给你了。账目弄清爽,有急事去酒厂找程叔或者知川。”
张小凤是个精明的女人,知道轻重,立刻点头:“姐夫你放心去,铺子有我。当心点!”
她眼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信任。
陈光阳没再废话,转身就往外走。李铁军挣扎着想说什么:“光阳叔,我跟你去!我认得那小胡子……”
“你躺下!”陈光阳头也没回,声音斩钉截铁,“伤没好利索,去了是累赘。看好铺子,等我回来。”
话音未落,人已出了铺门。
“铁军,听光阳叔的!好好养着!”孙野对李铁军说了一句,又冲张小凤点点头,赶紧追了出去。
吉普车再次发动,引擎的轰鸣带着一种压抑的怒意。
陈光阳坐进驾驶室,对刚拉开车门坐进来的孙野道:“上车,跟我去红星市。”
孙野一愣:“好!”
陈光阳挂上档,车子猛地窜了出去,“你眼神好,记性也不差,跟我去认人。真动起手来,你那把子力气也不是吃素的。”
孙野一听这话,非但没怕,反而眼睛一亮,一股子彪悍劲儿上来了:“妥了光阳叔!咱哥俩去会会那帮王八羔子!敢动咱们的人,抢咱们的货,反了他们了!”
吉普车在县城不算宽阔的积雪街道上加速行驶,车轮卷起雪泥。
陈光阳握着方向盘,目光直视前方通往红星市的公路。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紧抿的嘴唇和下颌绷紧的线条,透着一股冷硬的杀气。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铅灰色的天空低垂,远处的山峦在雪雾中若隐若现。
寒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刮。车里的气氛却比外面的寒气更凝重。
孙野摩拳擦掌,眼神里憋着一股火。
陈光阳则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沉默,却蓄满了随时能爆发的力量。
他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红星市火车站那帮“小鬼儿”,敢开两千块的天价,下手这么黑,要么是背后有人撑腰,要么就是新来的愣头青不知死活。
不管是哪种,他陈光阳这块骨头,都不是那么好啃的。
那批广货价值不菲,但更重要的是,这事关“陈记”的脸面!
如果这次忍气吞声交了“买路钱”,以后他陈光阳的货,在这条线上就成了任人宰割的肥羊!
这口恶气,必须出!
这货,必须一分钱不花地拿回来!
还得让那帮不长眼的东西,长长记性!
吉普车咆哮着,冲出了东风县城,沿着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省道,义无反顾地朝着东南方向的红星市疾驰而去。
车轮碾过冰雪的嘎吱声,仿佛是为即将到来的“会面”敲响的战鼓。
风雪似乎更急了,前方通往火车站的路上,等着他们的,绝不会是风平浪静。
吉普车卷着一溜黄尘停在红星市火车站广场外沿。
陈光阳推开车门,狗皮帽檐下那双眼睛鹰隼般扫过嘈杂的人流车马。
空气里煤烟灰混着牲口粪便和廉价烟草的味道,呛得人嗓子眼发干。
“光阳叔,咱是先去市局找李局长孙局长,还是……”
孙野跟着跳下车,搓着手问道,脚上的新军勾鞋蹭着地上的浮土。
他眼珠子滴溜溜转,透着兴奋。
跟着光阳叔进市里,还是头一遭。
“急啥?”陈光阳弹了弹棉袄前襟沾的灰,下巴朝人声鼎沸的站前广场和旁边那条挤满小摊、板车、扛大包苦力的小街一努。
“先转转,闻闻这红星市的味儿。”
孙野立刻会意,这是要摸情况。
他紧了紧身上那件八成新的蓝布棉袄,亦步亦趋地跟上。
两人没往气派的出站口主广场扎,反而一头钻进旁边那条更显杂乱、货物与人流搅成一锅粥的辅街。
板车轱辘碾过坑洼路面的闷响、力工粗粝的号子声、小贩尖利的吆喝,还有不知哪传来的争吵,混成一团热烘烘的背景音。
陈光阳步子不快,眼神却像梳子,细细梳理着街两边的景象。
堆着麻袋的板车旁,蹲着几个眼神游移、叼着烟卷的闲汉。
一家挂着“国营红星旅社”破旧木牌的门脸旁边,支着个热气腾腾的烤地瓜炉子,炉子后头,几个半大小子缩着脖子,眼神却不安分地瞟着过往行人鼓囊囊的行李。
更远处,靠近铁路货场围墙那片相对僻静的拐角,几个穿得流里流气、胳膊上刺龙画虎的青皮,正围着一辆堆满麻袋的独轮车,跟一个穿着打补丁棉袄、满脸愁苦的老农推搡拉扯。
“妈的,老梆子!懂不懂规矩?这块儿是‘刀爷’罩的地界儿!
想过这道坎,不留下点‘辛苦钱’,你这两袋山货连根毛都甭想推出去!”
为首一个豁牙黄毛,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农脸上,脏兮兮的手死死揪着麻袋口不撒开。
老农佝偻着背,急得直跺脚,带着哭腔:“几位小兄弟,行行好!这是给市里亲戚捎的救命口粮啊,真…真没钱了!刚下火车盘缠就……”
“没钱?”旁边一个塌鼻梁的混混怪笑一声,抬脚就踹在独轮车轱辘上,车子一晃,麻袋差点翻下来。
“没钱就他妈拿货顶!这两袋山菇木耳,爷几个替你‘保管’了!”说着就要动手去扯麻袋。
“操!”孙野看得火起,袖子一撸就要往前冲。
他以前在东风县街面混,最见不得这种欺行霸市、专捏软柿子的下三滥。
刚迈出半步,肩膀就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按住。
陈光阳没说话,只是眼神冷冽地扫了他一眼。
孙野像被浇了盆冰水,那股冲动的火气“滋啦”一下灭了。
他猛地想起光阳叔的规矩。
遇事看准了再动,莽撞要不得。
他缩回脚,憋着气,老老实实跟在陈光阳身后半步。
只见陈光阳不慌不忙,分开几个看热闹的路人,径直走到那伙混混和老农中间。
他个子高大,穿着半旧的军绿棉袄,戴着那顶标志性的深色狗皮帽,往那儿一站,像半截铁塔。
自带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
正拉扯的双方动作都是一顿。
“干啥玩意儿?想管闲事?”豁牙黄毛斜乜着眼,打量着陈光阳这身“土气”的打扮,语气带着轻蔑。
“哪条沟里爬出来的?懂不懂红星市的规矩?滚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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