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留湾,侯府中堂。
姜远与上官沅芷坐在主位,黎秋梧坐在左下首。
三人的目光,皆落在堂下利哥儿与浣晴的身上。
利哥儿与浣晴微低了头,心中惴惴。
在他俩看来,这比在京兆府打官司还恐怖。
在京兆府可以胡说八道狡辩,在这中堂中就不行了。
姜远目光灼灼:“你俩谁先说。”
利哥儿紧低着头不吭气,他在盘算着该怎么说。
他如说自己尾随着浣晴,去了端贤亲王府,又去了西门楚府,这好像当着浣晴的面将她卖了。
原本按利哥儿的性格来说,都不会等到姜远发问,他就会迫不及待的,将整个来龙去脉全说了才对。
但在回来的路上,他见得浣晴一路沉默不语,满脸愁色,心中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照实说吧,姜远定要追问浣晴为何要去那两个地方。
而浣晴又极怕姜远追问。
先前在牢中时,利哥儿随口提了一句,便吓得浣晴差点自裁。
不说吧,现在又惹出这么大的事了,连累姜远上金殿打官司。
又怕后续还会给侯府惹来大麻烦。
利哥儿心中纠结无比,第一次感觉到了为难。
黎秋梧俏目一瞪利哥儿:
“黎秋歌,你知不知道,你惹出多大祸来!
你别告诉我们,你俩就是单纯逛街相会!
说吧,为何去宰相府!
别再说些你没去,他们在大街上捉的你等言语!
这里不是京兆府,容不得你撒谎!
你不说实话,那便家法伺候!”
黎秋梧是真怒了,今早得知利哥儿被进了大牢,吓得她差点摔倒。
也不顾挺着个大肚子,当即就要跟着姜远去京兆府要人。
上官沅芷与小茹、清宁、姜郑氏又拦又劝,才将她拦住。
姜远去京城的这段时间,黎秋梧几乎在侯府门口站成了石雕,谁劝她都不回府。
但见着姜远将利哥儿带回来后,她满腔的担心瞬间变成了怒火。
上官沅芷忙劝道:
“师妹稍安,切勿动了胎气,利哥儿平安回返便是好事。
有什么事,慢慢问便是。”
利哥儿侧头看了一眼浣晴后,干巴巴的说道:
“那…小弟愿受家法。”
“好你个黎秋歌!”
黎秋梧怒容满脸,她没想到利哥儿这货,居然宁受家法也不说,气得她发髻颤动不已。
“胖四,将这货拉到外边吊起来!用竹条沾了盐水…不,沾了酒精给我打!”
站在堂外的胖四,听得黎秋梧的话,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二夫人就是狠啊,竹条沾酒精打人,光想想就起鸡皮疙瘩。
利哥儿惊讶的看着黎秋梧:
“姐,你来真的啊!”
黎秋梧冷笑道:
“黎秋歌,你当我给你来假的呢!
那宰相府是你能去的地方么,这不是明刀明枪的上阵杀敌!
你若上沙场对阵,胜也好,输也好,活也罢,死也罢,我都不会说你半个不是!
但你夜探宰相府,牵一发而动全身,动则牵连整个侯府,整个鹤留湾!
你冒冒失失,未经你姐夫许可就敢擅动,不打你打谁!”
姜远摆摆手:
“师妹不要这么大的火气,利哥儿长大了,知道护人了,这是好事嘛。”
利哥儿听得这话,就知姜远可能已隐隐猜到,自己不说,是在护浣晴。
利哥儿不是不想说,是要等浣晴走了后才能说。
顺便求求姜远不要去逼问浣晴,有个缓和的余地,不要把人逼死了。
但浣晴此时就在身边,万一自己细说了,即便姜远不逼问,自己这两个姐姐定会问的。
浣晴抬了抬头,迈前了一步。
利哥儿大惊,以为她又要似牢中那般,来个先死了再说,连忙去拉她的手。
姜远与上官沅芷、黎秋梧的目光,顿时落在他们的手上。
上官沅芷柳眉微微皱起,暗道这俩人难道真是看对眼了?
她清楚利哥儿虽是个显眼包,又爱耍机灵,但人却是单纯。
她怀疑利哥儿大过年的跑去燕安,又夜探西门府,是不是被这柳浣晴迷惑去的。
或是利哥儿被她利用了。
以前的时候,姜远曾开玩笑说,利哥儿打不过柳浣晴,便让他娶回来的话。
上官沅芷当场反对。
这柳浣晴来路不明,武功又高,且疑似杀手,万不能让她与侯府中人有牵扯。
现在上官沅芷甚至怀疑,柳浣晴时不时与利哥儿打架,就是设计在接近利哥儿。
有同样心思的,还有黎秋梧。
她也是混迹过江湖的,见的险恶不知凡几。
自己这个傻弟弟,可别上了别人的当了。
浣晴见得所有人的目光皆看向她,轻轻挣开利哥儿的手:
“侯爷,大夫人、二夫人,此事与黎二公子无关,他是被小女子卷进去的。
去探宰相府的是小女子,败露后被护卫与禁军围堵,黎二公子恰巧路过,救了小女子。”
上官沅芷与黎秋梧对视一眼,暗道,果然是这女子作的妖。
但她说利哥儿正好路过救下了她,这也不是什么实话。
利哥儿闲着没事大半夜的去燕安,怎会没个起始原因,恰巧路过救人,当说书呢。
浣晴也知没人会信,却是也不再解释。
上官沅芷问道:
“柳姑娘,且不说利哥儿巧不巧的就救下了你,你且说说,为何夜探宰相府吧。”
浣晴脸色一白:
“大夫人,恕小女子不能说原因。”
黎秋梧哼道:“为何不能!此事已牵扯到侯府,我们不知原因如何应对!”
浣晴咬了咬牙:“若是夫人们非要相问,小女子只能以命抵之!
是小女子的错,连累了黎二公子与侯府,小女子以死谢之便罢。”
利哥儿听得这话,连忙上前箍了浣晴的双臂,叫道:
“姐姐,别逼她,她真会死的!”
姜远与上官沅芷、黎秋梧,见得利哥儿如此紧张,只觉这小子怕不是鬼迷心窍了。
人家说死就会真的死么。
姜远想了想却道:
“每个人做事都有不为外人道的缘由,你不愿说具体原因,本侯也不过多追问你。
你与柳娘在鹤留湾谋生活,我鹤留湾也未排斥过你们。
昨夜之事已暂息,你们也不要再惹出麻烦来。
更不要再做对鹤留湾不利之事来。”
浣晴神情一松:
“多谢侯爷谅解,小女子自当遵命。”
如今该做的事,浣晴都已经做完了,以后可以安安心心在这里生活,怎会再去惹事。
浣晴想到这,却是不由自主的看向紧抱着她的利哥儿。
利哥儿听得姜远不逼问浣晴,夜探宰相府的原因,也长松了一口气。
姜远似笑非笑的看了利哥儿与浣晴一眼:
“我们不问原因,但过程要问,你俩谁先说?”
利哥儿诧声道:
“什么…过程…”
姜远笑道:“你俩怎么去的燕安,从哪进的城?西门府的护卫如何追的你们。”
上官沅芷与黎秋梧有些不解,姜远放着原因不问,问过程有何用。
姜远问这话却并非无的放矢,过程虽然触及不到原因,却也可以了解一些事。
但姜远的目的不止如此,他还想侧面了解一下利哥儿与浣晴,怎的突然就凑到一起了。
因为有些时候,话说的越多,破绽越多。
还可以通过人脸上,无意中流露出来的表情,判断有没有说谎。
利哥儿见得姜远这般说,完全放下心来:
“我先说吧…”
“好,你先说。”
利哥儿松开浣晴后,竹筒倒豆,一股脑的将昨夜之事一一说来。
但有些事,他却没有提,那便是浣晴背上背的那个大包裹之事。
这事他觉得不能在浣晴在时,当着她的面说,还得等浣晴走了后。
否则,说不定姐夫与两个姐姐又要问,那包里装的啥。
浣晴肯定又不会说的,那不如暂且不提。
浣晴听得利哥儿这厮,是因为恼自己打他下牌坊,让他没能去成灵州道,怨上了自己。
从而要捅自家的窗户纸,拿鞭炮炸自己,眼中顿时升起腾腾火焰。
浣晴原本以为利哥儿只是单纯的盯梢,或者是利哥儿对自己有意,心下还是欢喜的。
谁想他竟是抱的这等心思。
这厮该打!
随后又听得利哥儿本已是逃脱,却不顾危险,又折回来救自己时,美目又泛了红。
他若不是为救自己,不会被人围住,也不会被王丙打伤,更不会深陷牢笼,差点被人害死。
他明知道会牵扯到侯府,明知道回鹤留湾后要挨责罚,还如此义无反顾。
他居然有如此情意!
浣晴又想到利哥儿在公堂上,对裴石与西门楚的狡辩。
或许那不是狡辩,是他的真心话。
刚才他又怕自己做傻事,那般紧张,不顾礼法,当着姜远与黎秋梧、上官沅芷抱住自己…
他是喜欢自己的。
他不承认,是因为他自己不知道。
浣晴心思细腻,想到这种可能时,俏脸飞起了红霞。
姜远仔细听着,目光在利哥儿与浣晴脸上闪来闪去。
“原来如此。”
姜远摸了摸下巴,按利哥儿这么说,那就不存在浣晴设计接近利哥儿之事。
上官沅芷与黎秋梧听得这话,也有些不可置信。
她俩脑子里早已脑补出,浣晴是个心机极深之人。
定是她给利哥儿灌了迷魂汤,唆使利哥儿一同去夜探西门府。
再利用利哥儿的身份,来解自己之危难,一环套一环。
却不料,这纯属利哥儿自己跟上去的,起因竟然还是,他临时起意想用鞭炮炸人家的窗户。
这着实出她二人之意料。
此时竟不知叹自己的心思太复杂,还是叹世间事,本没有那么多算计,不用讲什么逻辑。
她二人又见得浣晴看利哥儿的目光,含情带意,也做不得假。
而利哥儿虽然嘴上说,不忍浣晴惨死他人刀下,才舍命相护。
但他说到这些时的表情,却带着些怕失去的惶恐。
或许利哥自己都还不知道,他心里已是种下了一颗种子,即将萌芽了。
上官沅芷与黎秋梧皆是过来人,男女间的一些微妙之事,又怎骗得过她俩。
上官沅芷与黎秋梧又对视一眼,皆暗道不妙。
姜远咳嗽一声:
“既然事情说得清楚了,浣晴姑娘先行回去吧。
你且记住,你只要不出鹤留湾,可保你平安。”
“谢侯爷。”
浣晴福了一礼,又看了一眼利哥儿,转身缓缓退去。
上官沅芷道:
“本夫人送送浣晴姑娘。”
浣晴有些惊讶,堂堂侯府主母,怎会要送自己。
“有劳夫人。”
浣晴轻点了点头。
上官沅芷笑了笑,与浣晴同出了中堂,走至府门前时,才道:
“浣晴姑娘,本夫人有一言,你可想听?”
浣晴一怔:“夫人尽可明言。”
上官沅芷道:
“利哥儿还年少,又有从军为将之志,他之前途,侯爷已给他铺好。
我侯府虽没有门第之见,哪怕是山野之人,侯府也不会嫌弃排斥。
但前提是,要想上侯府的台阶,则需行得正坐得端,能站在光亮处之人。
如是那躲在暗中之人,侯府不敢相迎。
浣晴与令堂,往后好生贩布,好生过活吧。
侯府也会好生教导利哥儿,定教他不会再去烦扰你。
将来利哥儿若遇良人,还需请你帮制新郎衣冠。”
浣晴闻言身形微晃,她岂能听不出上官沅芷话里的意思。
她出身低微,又不敢说来历,行的也多是暗中之事,是配不上利哥儿的。
上官沅芷这话,明确让她不要再接近利哥儿,也不许利哥儿再接近她。
浣晴俏脸黯然无色,微微屈膝弯腰行了福礼:
“小女子…知道了。”
大颗的泪珠,滴落在地板上,溅起点点灰尘。
上官沅芷的话,让浣晴只觉自己就像那溅起的微尘,渺小,且脏。
上官沅芷看着浣晴带着泪,踉跄着离去,也是轻叹一声。
她也不想干棒打鸳鸯的事,但世间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恶人,总需有人来当。
若让利哥儿与这来历不明的女子产生情愫,于利哥儿不利,也于侯府不利。
上官沅芷早已蜕去少女心性,天真烂漫或还在,但却是收起来了。
除了在家人面前以外,她便只是侯府主母,任何对侯府不利的苗头,她都会麻利的踩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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