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藏锋
如此又走了约莫十日的功夫。
晓行夜宿,风餐露宿,车轮碾过官道上的碎石,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吱呀声,像是在诉说着这一路的颠簸。日头从东边的天际爬上来,又沉向西边的山峦,沿途的景致从葱郁的密林渐变成连绵的黄土坡,偶有几株枯树孤零零地立在旷野里,枝桠在风里摇晃,抖落几片残存的枯叶。这一路行来,倒也算安稳,既无山匪悍贼拦路劫掠,亦无狂风暴雨阻遏行程,当真称得上一句“无惊涛骇浪”。可纵是这般平顺,张希安那根紧绷的心弦,却半分也不敢松懈。
他胯下的战马通体乌黑,唯有四蹄覆着一层雪白的绒毛,正是日行千里的良驹。此刻,骏马亦似察觉到主人的心事,步伐沉稳,鼻息平缓。张希安勒住缰绳,手腕微微用力,黑马便识趣地放缓了脚步,与前方的马车保持着一丈左右的距离。他抬眼望去,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一寸寸扫过前方的队伍——那辆由四匹骏马拉动的马车,车厢通体以紫檀木打造,边角处镶嵌着暗金色的铜钉,车厢外壁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低调中透着难以言喻的华贵。那是成王的座驾,帘幕低垂,将车厢内的光景遮得严严实实。
隐约间,能瞧见成王端坐其中的身影。他背脊挺直,如青松般挺拔,纵然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幕,也能让人感受到那份与生俱来的威仪。成王的神情淡漠,仿佛这一路的风尘仆仆,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他手中似握着一卷书册,偶尔抬手翻动,动作徐缓,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而在他身侧,成王妃正静坐着,一袭素色的衣裙,肩头披着一件狐裘披风,衬得她身姿愈发纤细。她以一方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眸,那双眸子沉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半分波澜,纵然车外尘土飞扬,车马喧嚣,她的目光里也寻不到半分焦躁,唯有一片古井无波的淡然。
张希安的视线从马车移开,落在两侧随行的护卫身上。这些护卫皆是王府精心挑选的精锐,个个身材魁梧,身披玄色甲胄,甲胄上的鳞片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森然逼人。他们腰间佩着长刀,刀柄上缠着防滑的布条,握刀的手青筋虬结,显然皆是膂力过人之辈。马蹄踏在黄土路上,扬起阵阵尘土,那尘土被风一吹,弥漫在空气中,竟仿佛凝着一股肃杀之气。张希安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土腥味,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支看似寻常的队伍里,藏着怎样的锋芒。
他抬手按了按腰间的佩剑,剑柄上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他很清楚,自己肩上扛着的,绝不仅仅是护送成王夫妇入京面圣的任务。往小了说,是整个王府的安危——成王此行入京,吉凶未卜,若是稍有差池,整个王府都可能万劫不复;往大了说,更是他自己的前程。他不过二十岁的年纪,能坐到青州军镇军统领的位置,靠的是成王的赏识与提拔。此番入京,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他赌不起,也输不起。
风掠过耳畔,带着旷野里特有的凉意,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微微飘动。张希安正凝神思索着入京后的应对之策,一道声音却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周遭的沉寂,像是一颗石子,猛地投入了一潭死水之中,激起圈圈涟漪。
“张统领。”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沉稳,辨识度极高。张希安闻声,心头便是一凛。说话的是胡有为,乃是成王身边最得力的谋士。此人向来沉默寡言,平日里鲜少主动开口,多数时候都只是安静地坐在马车里,捧着一卷书,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今日他竟主动出声唤自己,定然是有缘故的。
张希安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他定了定神,缓缓扬起脸,脸上扯出一抹惯常的恭敬弧度,唇角微微上扬,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只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的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他调转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胡有为正坐在一辆略显简陋的马车里,车帘掀开了一角,露出他那张清瘦的脸庞。
“胡先生请讲。”张希安拱手行礼,语气恭敬,礼数周全。
胡有为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张希安身上,他抬手抚了抚腰间悬挂的玉佩。那玉佩是羊脂白玉所制,质地温润,触手生暖,玉佩上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工艺精湛。他的动作慢条斯理,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晴好一般,听不出半分波澜:“张统领今年不过二十,便已身居高位,执掌青州军,当真是不简单啊。”
他顿了顿,目光在张希安身上逡巡了一圈,才缓缓补充道:“当真是年轻有为。”
这话说得客气,听不出是褒是贬。可落在张希安耳中,却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面上的笑容未变,依旧是那副谦和的模样:“胡先生说笑了。”他刻意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道,“不过是因缘际会,再加上成王殿下厚爱,方才有我张希安今日的成就。”
他特意提及“成王殿下”四字,便是想借着成王的名头,将这略显暧昧的话题引回正途。他知道,胡有为此人看似温和,实则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与他交谈,稍不留意,便可能落入他设下的圈套。
果然,胡有为听到这话,挑了挑眉,那双平日里显得有些浑浊的眸子,陡然间变得锐利起来,像是一把出鞘的匕首,直直射向张希安,仿佛要将他的心思看穿:“哦?”
他拖长了语调,尾音里带着几分探究,随即话锋一转,直奔主题:“那张统领觉得,此番陛下召见,因何原因?”
张希安的呼吸猛地一滞,心头咯噔一下。他原以为胡有为只是随口闲聊,夸赞自己几句,此刻才惊觉,对方竟是步步为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终还是要落到这最关键的问题上。他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故作镇定地答道:“不就是为了黑冰台副使的事。”
这件事,他早已反复思量过千百遍。黑冰台乃是越国的秘密谍报组织,副使一职,位高权重,掌握着无数机密。前段时日,黑冰台副使被他带人擒获,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朝野震动。陛下召见,理应是为了此事。他自认这般回答,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可胡有为却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几分深意。他伸出手指,轻轻敲击着马车的扶手,指尖与木扶手相撞,发出笃笃的轻响,那声音在寂静的旷野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敲打着张希安的心脏。
“那可不一定。”胡有为缓缓开口,语气笃定,“一个黑冰台的副使,在越国不过是从三品的官职。即便他知晓再多的机密,交由大理寺审问便是,何须陛下亲自召见你?”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张希安,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又像是在引导着他往深处思索:“难道,陛下只是为了问一问抓捕的过程?”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猛地炸响在张希安的脑海里。他的瞳孔骤然缩紧,眸子里满是震惊。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一个从三品的官员,纵然涉及军机大案,也根本不值得九五之尊的陛下亲自过问。若是陛下真想知晓案情,只消派个心腹太监前来问话便是,何必大费周章地召自己入京?
一时间,张希安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只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而这张网,正是陛下亲手编织的。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撼,声音不自觉地发紧,连呼吸都带着几分颤音,艰难地问道:“胡先生的意思是?”
胡有为见他这般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浓了几分。他倾身向前,凑近车帘,压低了嗓音,那声音像是一缕缕丝线,钻进张希安的耳朵里:“张统领,你可知,二十岁的从五品实权将官,意味着什么?”
他的目光掠过张希安身上的甲胄,落在甲胄上绣着的蟒纹上。那蟒纹栩栩如生,是成王特意恩准他绣上的,象征着他在王府的地位。胡有为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几分循循善诱:“若出身世族大家,尚能说是祖荫庇佑,靠着父辈的功勋,得此官位。可你张希安……”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话未说完,却已满是深意。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张希安的心上。他如遭雷击,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了。他本就是落魄门户出身,家道中落,后来得成王青睐,靠着不怕死的拼劲,才一步步崭露头角,被成王看中,委以重任,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这些往事,是他藏在心底最深的疤,是他不愿提及的过往。他一直拼命往上爬,就是想摆脱过去的窘迫,想让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对他刮目相看。可如今,这些他讳莫如深的往事,却被胡有为轻描淡写地揭开,暴露在日光之下。
一时间,张希安只觉得手足冰凉,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他再也维持不住那份镇定自若,猛地翻身下马,几步冲到胡有为的马车旁,一把抓住了胡有为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几分惶恐,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先生救我!”
他死死地抓着胡有为的衣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目光急切地望着对方:“还望先生给我指一条活路!”
胡有为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衣袖,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他缓缓抽出手,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仿佛刚才触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擦得仔细,连指甲缝都未曾放过,随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珠玑:“年轻有为这四个字,有时候是赞美,有时候,却是催命符。李统领,有时候平庸,反而是好事。”
他抬起头,目光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山峦叠嶂,隐在淡淡的云雾之中,看不真切。“陛下要的不是答案,是态度。亦或者说是,一个交代。一份安心。”
短短一句话,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张希安心中的迷雾。他浑身一震,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冰凉。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这些年太过顺遂,二十岁便身居高位,锋芒毕露,早已成了某些人眼中的眼中钉、肉中刺。所谓的黑冰台副使案,对于大梁皇帝宋远来说,根本就不重要。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真相,而是利益,是自己的态度!是效忠,还是……背叛?
一念及此,张希安只觉得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松开了抓着胡有为衣袖的手,后退一步,对着马车深深作揖。他身上的甲胄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旷野里回荡。“多谢先生点醒。”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异常坚定,“张某这就去准备应对之策。”
说罢,他直起身,朝着胡有为再次拱手行礼,随后转身翻身上马。他勒转马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的队伍,原本的慌乱与惶恐,早已被沉稳与决绝取代。他扬了扬马鞭,清脆的鞭声响起,惊得马匹嘶鸣一声,加快了脚步。
胡有为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笑容里,有欣慰,有赞赏,亦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
风卷着沙尘,呼啸着掠过车队,卷起阵阵尘土,将两人方才的对话彻底吞没。马车继续前行,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吱呀的声响。唯有空气中残留的那股肃杀之气,愈发浓重了。
前路漫漫,山峦叠嶂。没有人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但张希安心里清楚,这一次入京,注定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这场战争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比刀剑更锋利的——帝王心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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