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光线从明晃晃变得柔和，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怒火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清醒。
父皇。
好一个父皇。
这盘棋下得真大，用整个朝堂的安危做赌注，就为了看他这个儿子惊慌失措，自乱阵脚。
他想看他变成他。
变成那个多疑、狠戾、视人命如草芥的孤家寡人。
苏旭拿起那份名单，用指尖轻轻拂过纸面。墨迹干涸，却仿佛还带着一丝未散的余温。
他忽然很想看看，当这份“鱼饵”被鱼原封不动地送回到垂钓者面前时，那位高高在上的太上皇，会是什么表情。
一定很精彩。
苏旭站起身，嘴角挑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不准备发怒，也不准备质问。
他要去炫耀。
像一个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去跟自己的父亲分享。
分享这份，父亲“不小心”遗失的杀人利器。
宁寿宫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老旧的宫殿盘踞在皇宫最深处，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而威严。
太上皇正在侍弄他那几盆名贵的兰花。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素色常服，满头银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看上去不像退位的帝王，倒像个闲云野鹤的富家翁。
剪刀在他手中使得极巧，咔嚓一声，一片枯黄的叶子便应声而落。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他头也没抬，声音平淡，仿佛只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苏旭恭敬地行了一礼。
“儿臣给父皇请安。”
他直起身，目光落在太-上皇手边的茶盏上，“许久不见父皇，心中挂念。顺便，也想请父皇品一品儿子新得的好茶。”
太上皇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过头看他。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精光一闪而过。
“哦？你如今是皇帝，天下奇珍都是你的，有什么好东西，还需要拿到我这老头子面前来显摆？”
苏旭笑了。
他从袖中拿出那个用锦缎包裹的木盒，亲手放到太上皇旁边的石桌上。
“父皇说笑了。这东西，算不得什么奇珍，但胜在新奇。儿臣得了，第一个就想拿来给父皇瞧瞧。”
他的语气亲昵又孺慕，好像真的是一个孝顺儿子。
太上皇瞥了一眼那个盒子，没有立刻去碰。
他拿起一旁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剪刀上的汁液，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沉稳。
“什么东西，搞得神神秘秘。”
苏.旭也不催促，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父子二人之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四周只有偶尔几声虫鸣。
过了许久，太上皇才放下剪刀，伸手拿起了那个木盒。
入手微沉。
他打开了盒盖。
里面静静躺着一卷纸。
不是什么茶叶，也不是什么奇珍。
太上皇的瞳孔，在看清那卷纸的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动作极细微，快到几乎无法捕捉。
但他常年握着剪刀的手，却在那一刻，有了一丝极其轻微的颤抖。
他没有立刻拿起那份名单。
他的视线像是被黏在了上面，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他问，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一份名单。”苏旭的笑容扩大了一些，“儿臣偶然得到的。上面的人，好像都是父皇的旧部。”
他特意加重了“旧部”两个字。
“儿臣想着，父皇退位已久，或许会挂念这些老臣。所以特地拿来给父皇过目，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太上皇的心脏。
太上皇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苏旭。
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闲适和慵懒。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苏旭从未见过的、冰冷刺骨的审视。
他终于伸出手，拿起了那份名单。
展开。
李敬的名字，赫然在列，排在第一个。
太上皇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猜到了。
苏旭来这里，不是请安，不是喝茶。
是来示威的。
这小子……他竟然看穿了！
他不仅看穿了这是一份假名单，一个测试忠心的陷阱，他甚至还猜到了这背后更深层的用意——挑拨离间，让他自断臂膀！
怎么可能？
他才坐上那个位子几天？
是谁在背后指点他？还是说，他自己……已经成长到了这个地步？
太上皇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一种被冒犯、被挑战的怒意，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
但他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是吗？”他放下名单，重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人老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你既是皇帝，这些朝堂之事，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他表现得像一个真正放权的老人，对前朝之事毫不在意。
苏旭心底冷笑。
老狐狸。
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装。
“父皇说的是。”他顺着太-上皇的话说下去，“不过，儿臣倒是很好奇，这份名单，究竟是怎么流出来的。”
他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什么秘密。
“儿臣听说，这份名单，父皇只给过一个人。”
太上皇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眼中的寒意，几乎要凝结成实质。
苏旭清晰地看到，他父皇握着茶杯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正在微微发白。
来了。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能刺痛这头老狮子的利刃。
“哦？”太上皇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半分，“你听说了什么？”
“儿臣听说，父-皇将此物，交给了冯家那个丫头。”苏旭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八卦，“冯靖……对吧？”
“啪！”
一声脆响。
太上皇手中的白瓷茶杯，应声而碎。
滚烫的茶水混着碎瓷片，溅了他一手。
伺候在一旁的老太监大惊失色，慌忙跪下要去处理。
“滚出去！”
太上皇一声怒喝，吓得老太监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整个院子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太上皇没有去看自己被烫得通红的手背，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苏旭，那眼神，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兽，恨不得将眼前的猎物撕成碎片。
冯靖。
他竟然连冯靖都知道了！
这份名单，他确实只给过冯靖一人。
那是他最信任的棋子，是他安插在暗处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将名单交给她，是想让她在必要的时候，用这份名单去“提醒”那些摇摆不定的老臣，让他们记清楚，谁才是他们真正的主子。
可现在，这份名单，竟然出现在了苏旭手里！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最核心的圈子里，出了一个叛徒！
是谁？
是谁能从冯靖手里，拿到这份东西？
冯靖忠心耿耿，绝不可能背叛。
那么，就是有人从她那里，偷了，或者抢了这份名单！
一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太上皇脑中的迷雾。
山子野！
只有他！
只有山子野，那个他亲手提拔起来，视若心腹的暗卫指挥使！
只有他，知道冯靖的存在！
也只有他，有能力，有胆子，从冯靖那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这样一份重要的东西！
为什么？
太上皇想不通。
他自问对山子野不薄，给了他地位，给了他权力，给了他一个寒门子弟想都不敢想的一切。
他为什么要背叛自己？
难道……
太上皇的目光，重新落回苏旭那张年轻而平静的脸上。
是因为他？
是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觉得软弱可欺的儿子，给了山子野更大的诱惑？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暴怒，瞬间冲上了太上皇的头顶。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自大的傻瓜，精心布置好了一切，却被自己最信任的猎犬，反咬了一口。
而那个他一直瞧不起的，以为只能任他摆布的“猎物”，此刻正站在他面前，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欣赏着他的失态。
“父皇，您没事吧？”苏旭关切地问，嘴角却噙着一抹藏不住的笑意，“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可是您最爱的建窑盏。”
他的关心，比任何嘲讽都更加诛心。
太上皇猛地喘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把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压了下去。
他输了。
在今天这场无声的交锋里，他输得一败涂地。
他不仅暴露了自己的计划，还暴露了自己内部的裂痕。
最致命的是，他让苏旭看到了自己的愤怒和失控。
帝王者，喜怒不形于色。
他今天，破戒了。
太上皇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掰开自己紧握的拳头，任由碎瓷片嵌进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流下。
疼痛，让他迅速冷静下来。
他重新抬起头，看向苏旭。
眼神里的暴怒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
“你长大了。”
他说。
这不再是父亲对儿子的感慨，而是……一个强者对另一个刚刚崛起的对手的承认。
苏旭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他的父皇之间，那层薄薄的温情面纱，被彻底撕碎了。
往后，只有不死不休的争斗。
“儿臣，只是不想变成父皇的样子。”苏旭轻声说。
“是吗？”太上-皇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你以为，你不想变，就不用变了吗？”
他站起身，走到苏旭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苏旭，你记住。坐上那个位子，你就是孤家寡人。今天，山子野可以为了你背叛我。明天，他就能为了别人，背叛你。”
他的声音沙哑而残酷。
“你以为你赢了？不，你只是刚刚开始。你用一份假名单，换来了一个真正的叛徒。这笔买卖，是你赚了，还是我赚了？”
太上皇伸出那只还在流血的手，轻轻拍了拍苏旭的肩膀。
血迹，印在了苏旭明黄色的龙袍上，像一朵绽开的，不祥的花。
“好好想想吧，我的……陛下。”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内殿。
那背影，依旧挺拔，像一棵不会被任何风暴击倒的苍松。
苏旭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肩膀上，那片温热的血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皮肤生疼。
胜利的喜悦，在太上皇最后那几句话里，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寒意。
是啊。
他得到了山子野的“投诚”。
可一个会背叛旧主的下属，真的能信任吗？
今天，山子野给他送来一份名单。
明天，他会不会给别人，送去自己的头颅？
父皇说得对。
他没有赢。
他只是用一种天真的方式，一脚踏进了父皇为他设下的，另一个更复杂，也更危险的陷阱。
那个关于人性的陷阱。
苏旭低头，看着龙袍上那抹刺目的红，眼神一点点变得幽深。
他好像，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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