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爱的人
自从王栓柱探望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了。
朝鲜的春天来得迟，但终究还是来了。
山坳里的积雪化了大半，露出底下黑褐色的冻土和去岁枯黄的草根，偶尔甚至能看到一星半点的绿意顽强地探出头。
空气中那股子凛冽的杀气似乎也淡了些，多了几分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若有若无的、不知名野花的淡香。
野战医院的空地上，古之月拄着他那根光溜溜的树枝拐杖，却故意把它提离地面几寸，装模作样地在小王护士面前来回踱步。
他努力把步子迈得稳当些，腰板也挺得笔直，只是左肋深处那隐隐的钝痛和脑袋偶尔的眩晕，时刻提醒着他这具身体还远未康复。
“小王同志，你看！”
古之月停下脚步，脸上挤出一个自认为很轻松的笑容，苏北话带着明显的“表演”痕迹，
“我这走得多利索！
跟好人一样！
我看啊，这伤是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出院了吧？
前线正缺司机，我这心里跟猫抓似的……”
小王正蹲在地上分拣晾晒的草药，头都没抬，鼻子里哼了一声，声音清脆得像咬了口脆萝卜：
“古同志，你就别跟我这儿演戏了！
你那点小心思，我还能不知道？”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走到古之月面前，一双明亮的眼睛像是能透视，上下打量着他，语气带着医护人员的专业和不容置疑：
“伤筋动骨一百天！
老祖宗传下来的话，不是白说的！
你这满打满算才两个多月！
表面的伤口是愈合了，绷带也拆了，可里面的骨头，
特别是你那肋骨，裂缝长没长牢实，是你走几步路就能看出来的吗？”
她伸出食指，虚点了点古之月的左胸位置：
“我是医护人员，我的判断是基于医学常识和你的具体伤情！
你不要质疑我的专业性！
我告诉你，古之月同志，你的伤，根本就没好利索！
现在出院，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对组织不负责任！”
古之月心里一慌，却还嘴硬：
“俺都能走路了，这还不算好？
俺以前在缅北打仗，比这重的伤，半个月就能上战场！”
接着又嘴硬道：
“我……我真觉得没事了！
走路又不疼……”
“不疼？”
小王眉毛一挑，带着点狡黠的笑意，
“那好啊，古老哥，你现在，就在这儿，给我弯个腰试试？
不用多，能摸到脚背就行！”
古之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弯腰？
他现在连系个鞋带都得靠着床沿慢慢蹭，真要硬生生弯腰，肋骨折断处那钻心的疼能让他直接背过气去！
这丫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王看着他瞬间垮下来的脸色，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怎么样？不敢了吧？
我告诉你，你现在就是表面光！
内里的伤，就得靠静养，慢慢磨！
你要是忍不住，非要硬来，把伤口折腾得更严重了，那可不是多躺十天半个月的事儿了！
到时候，你想走都走不了！”
古之月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刚才那点强装出来的精神头瞬间泄了个干净。
他垂头丧气地捡起被他“遗忘”在地上的拐杖，老老实实地拄好，苏北话带着认命的嘟囔：
“行行行……你厉害……我说不过你……
我回去躺着，行了吧……”
就在他转身，准备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挪回那充满药味的帐篷时，医院院子外面，
突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卡车引擎声，而且不止一辆！
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在院子门口停了下来。
紧接着，就是一阵银铃般的笑语和嘈杂的人声传来，与医院平日里压抑、沉重的氛围格格不入。
古之月和小王都好奇地循声望去。只见几辆同样覆盖着泥泞的嘎斯卡车停在那里，车上跳下来一群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但精神面貌截然不同的年轻人。
男男女女都有，他们扛着锣鼓、胡琴、一些用布包裹着的道具箱子，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热情的笑容。
“是文工团的同志！
文工团来慰问演出了！”
小王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喜悦，刚才和古之月斗嘴的那点小情绪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古之月也停下了脚步，拄着拐杖，眯着眼看着那群像春风一样刮进医院的年轻人。
文工团？他脑子里对这个词有点陌生。
在以前的部队里，好像也有类似唱戏劳军的，但那感觉……不太一样。
文工团的到来，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让整个野战医院都沸腾了起来。
伤员们能被搀扶的都被扶了出来，不能动的也被抬到了帐篷口，
一张张因为伤痛和长期缺乏营养而显得憔悴苍白的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带着期盼的光彩。
简单的布置之后，慰问演出就在医院那片最大的空地上开始了。
没有华丽的舞台，没有明亮的灯光，只有一片清理出来的泥土地，和头顶那片湛蓝的、偶尔有白云飘过的天空。
文工团的队员们丝毫不以为意。
他们敲起锣鼓，拉起胡琴，那激昂或悠扬的乐声，瞬间驱散了山谷的寂静和医院固有的沉闷。
他们表演了活泼热情的朝鲜族舞蹈，姑娘们穿着简单的民族服装（显然是改制的），舞步轻盈，笑容甜美，仿佛把朝鲜三千里江山的春意都带到了这战地医院；
他们演出了诙谐幽默的小话剧，内容是志愿军战士机智抓获美国俘虏的故事，那夸张又充满生活气息的表演，逗得伤员们哈哈大笑，连一些重伤员都忍着疼咧开了嘴，
队员们表演得惟妙惟肖，把美国俘虏的狼狈和志愿军战士的英勇表现得淋漓尽致。
看到精彩处，古之月忍不住拍手叫好，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他们齐声高唱《志愿军战歌》，那雄壮有力的旋律和歌词，让所有在场的战士，无论伤重与否，都情不自禁地跟着低声哼唱，胸膛微微挺起，眼神里重新燃起了战斗的火焰。
然而，最打动古之月，也最打动所有伤员的，还不是这些节目。
演出间隙，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声音清脆得像山泉水的女文工团员，站到了场地中央。
她没有表演，而是用她那充满感情的声音，向着所有伤员，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动情地说道：
“亲爱的志愿军战友们！
同志们！你们辛苦了！
你们知道吗？
在我们伟大的祖国，现在全国人民都在支援你们，都在传颂你们的事迹！
我们祖国的一位作家，魏巍同志，他来到朝鲜前线，亲眼看到了你们的英勇，看到了你们的牺牲和奉献！
他回去后，写了一篇文章，名字就叫——《谁是最可爱的人》！”
“谁是我们最可爱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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