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汶鸿和弟弟赖汶光一样,在老家正经读过几年私塾。
虽没考取功名,但通晓文墨,文书账目都拿得出手。
他在韦志俊帐下,总理徽州府一切内政钱粮,兼办军械辎重。几年历练下来,实务经验扎实得很。
赖汶鸿在一旁听了半晌,心里已有了主意。
见萧云骧问来,便拱手答道:
“总裁,若可以,我还是想去衙门做事,理理钱粮户籍,管管地方杂务。”
他咧开嘴笑了笑,神情坦率:
“仔细想想,战场上搏命冲杀,不是我的长处,也不太合我的性子。”
顿了顿,又说:“还是案牍文书、调理民生,更觉踏实些。”
萧云骧微微颔首:
“这样也好。夏府正缺踏实肯干、通晓实务的人。”
“明天你和志俊一起去江城,你先到首相衙门,找曾首相报到。”
他略作思索,又补了一句:
“之后,你也要进政务学院培训一段时间。内容与军校不同,侧重律法、财税、农桑、工商等方面。”
“结业后,具体职务,听曾首相安排。”
赖汶鸿点头:“好的。”
萧云骧似乎想起什么,眼角显出细细的笑纹:
“说起来也巧。”
“眼下汶光正在西北主持大局,他妻儿就住在江城衙署后院。儿子已经满地跑了,虎头虎脑,挺壮实的。”
他看向赖汶鸿,语气里带着家常的暖意:
“你这亲伯伯,还没见过吧?这次去了,正好瞧瞧。血脉相连,总是亲的。”
赖汶鸿听了,脸上顿时绽开笑容,连声道:
“正是这么想!分别多年,心里牵挂。这回总算能见着了!”
事情大致定了,萧云骧脸上露出些许倦色,目光却仍清亮温和。
他靠向藤椅背,望向院中这一方被屋檐切割的天空。
阳光像融化的金子,缓缓流淌在青砖地上。
“徽州已定,东南局势又有新变,旧朝步步紧逼……”
他缓缓道,“往后,怕是难得清静了。”
他收回目光,看向韦志俊和赖汶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两人耳中:
“你们各自,都有新的路要走。或执干戈开疆土,或执笔墨理民生,都是重任。”
停顿一下,语重心长:
“望你们记住,夏军所求,不是一家一姓的私利。”
“是为让这天下,少些像女营里那样的苦楚,少些易子而食、哀鸿遍野的惨景;”
“多些像这马当镇码头上,船工凭力气吃饭、商贩靠利润过活、孩童能平安长大的寻常光景。”
这话说得平淡,没有激昂辞藻。
韦志俊却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轻轻拨了一下。
他默然坐着,那平淡话语里透出的景象,像一道实实在在的光,照进了他沉寂已久的心底。
两人当即起身,郑重向萧云骧告辞。
萧云骧也起身,送他们到院门口,对赵烈文说:“惠甫,你送他们回驿馆,妥善安排。”
赵烈文应下,引着二人离开巡检司衙门,再次穿过午后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回到驿馆。
到了驿馆房间,赵烈文没马上离开。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印制精良的纸钞,递给韦志俊和赖汶鸿:
“这是总裁个人相赠,给二位路上零用。夏府境内,商铺市集都用这钞,方便。”
他又仔细嘱咐:
“明天一早,七点整,码头有客船发往江城。到时候会有专人来驿馆叫二位,一起登船。”
“到了江城码头,也有相应人员接待,引二位去陆军大学和首相衙门报到。”
“一路行程,都已安排妥当,不必担心。”
吩咐完,赵烈文拱手告辞,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霎时静下来。
驿馆屋子不大,陈设简单:
两张板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个旧衣柜。
窗外是马当镇喧嚷的街市声,隐隐约约,反倒衬得屋里更静。
韦志俊和赖汶鸿对视一眼,竟有些面面相觑。
今日这一连串的赶路、见面、谈话、安排。
信息太多,此刻静下来,倒有几分恍惚的不真实感。
赖汶鸿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推开那扇半旧的木格窗。
午后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房来,将地面照得亮堂堂的。
窗外是条不宽的街巷,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边是高低错落的瓦房铺面。
斜对面一家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隔壁布庄门口挂着青蓝土布的幌子,在微风里轻轻晃动。
更远处,越过层层屋脊,能瞥见一线浩渺的江面,阳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
赖汶鸿望着这片人间烟火景象,半晌,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笑声里透着释然,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韦兄,”他转过头,脸上带着笑,眼角皱纹舒展,“如何?”
韦志俊也走到窗边,与他并肩站着。
江风拂面,带着码头特有的腥气与货殖混杂的味道。
他望着眼前忙忙碌碌、又勃勃生机的景象。
这一切与神国治下那种等级森严、紧绷、了无生气的景象完全不同。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只吐出四个字:“名不虚传。”
赖汶鸿也不深究他这感慨,是针对萧云骧本人,是针对夏军的做派,还是针对这马当镇呈现的、与神国截然不同的生机。
他只是拍了拍韦志俊的肩,又问:
“这趟,来对了吧?路上你担心的那些,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那些,白担心了吧?”
韦志俊摸着自家黝黑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
笑容扯动脸上风霜刻下的纹路,让这张惯常紧绷的脸,透出几分难得的踏实。
他想起方才萧云骧那句“罪责自负”,想起那碗温热的杂烩茶,更想起他话里,那幅平凡实在的世间图景。
心头最后一点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赖汶鸿也笑着,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繁华的街市。
阳光照在青石板路上,泛起一层油润的光。
他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身影,看着街边店铺招摇的布幡,看着摊位上五颜六色的货品。
看着看着,忽然“哎呦”一声,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要紧事,眉头皱了起来。
“坏了!”他转向韦志俊,神色有些懊恼,
“我光顾着高兴,忘了这茬——我要去看汶光的妻儿,这头一回上门,该带点什么东西去?”
他掰着手指数落自己:
“他们成婚,我不在。孩子出生,我也不在。”
“眼下孩子都满地跑了,我这亲大伯,头一回登门,总不能两手空空吧?那像什么话!”
韦志俊也被他问得愣住了,张了张嘴:“你问我?我哪里知道啊?”
这话出口,两人竟然同时有些抓瞎。
是啊,他们在神国多年,实行的都是严厉的“圣库”配给制。
一切都是“诸匠营”生产、按等级分配,民间几乎没什么买卖。
神国境内,除了偶尔有农人渔人,摆卖些自家种的瓜果菜蔬与新鲜鱼获,再看不见别的交易。
早已习惯领取定量的粮米盐布,忘却了‘买东西’的滋味。
集市挑拣讲价、为家人选礼物的日常,早已湮没于连年战火。
更何况,两人都没成家。
神国自定都上京以来,一直不太平。
韦志俊是常年打仗,顾不上;赖汶鸿是心思都在粮草上,也没往那处想。
他们既没家室拖累,自然也毫无给妇人、孩童挑礼物的经验。
此刻被这最寻常的人情往来难住,两人站在窗前,竟有些手足无措。
韦志俊愣了片刻,搜肠刮肚地回想,迟疑道:
“方才……方才我们过来时,我好像瞥见街上有家小店。”
“门面不大,里头摆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像是西洋来的。”
“有会自己蹦的铁皮青蛙,还有画着彩画的玻璃珠子……小孩,或许喜欢这些?”
他不太确定地补充:
“或者,等我们到了江城再说?江城毕竟是大地方,街市肯定更热闹,可挑的东西也多。”
赖汶鸿却等不及了。
他掏出方才赵烈文给的那几张纸钞,在手里捻开,数了数,一把拉住韦志俊的胳膊:
“到了江城,哪还来得及?见了面再补,总显得没诚意。”
“走走走,你现在就带我去看看那家店!刚才我光顾想事情,没在意。”
韦志俊被他拖得一个踉跄,差点撞在门框上,连忙叫道:“慢点!你这个赖子,慢点!我陪你去就是了!”
赖汶鸿这才松手,嘿嘿笑着。
于是,这两个在神国官至一方大员、曾执掌数万军民的中年男子,像是忽然被抛回了久违的、属于寻常百姓的烦恼里。
带着几分生疏的急切和好奇,嘻嘻哈哈地推开房门,走出驿馆,汇入大街上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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