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属于莫里斯博士的、带着释然的平静，并未在“夜”的脸上停留太久。
高架桥上刚刚达成的脆弱平衡，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响彻整座城市的低沉钟鸣彻底击碎。
城市上空，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面由光线构成的巨大时钟投影，分针与时针静止不动，唯有那根细长的秒针，正以一种冷酷而精准的节奏，一格一格地向前挪动。
秒针每跳动一下，城市中便有一片区域被刺眼的白光笼罩，随后，那片区域连同其中的建筑、街道与生命，彻底消失，化为一片代表虚无的空白。
军方最深处的备用掩体内，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
数百名刚刚被紧急疏散至此的平民挤在一起，有的抱着孩子默默颤抖，有的则早已崩溃，发出压抑的哭声。
崔中尉站在主监控屏幕前，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屏幕上，城市地图被分割成无数网格，其中一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刺眼的红色，代表“已抹除”。
“东区……完全消失。西南区只剩下三成。”他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按照目前的速度，整座城市最多还有二十四小时。”
掩体的一角，刚刚从半能量状态实体化的五人靠墙坐着，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构建那个半渗透性时空膜消耗了他们巨量的能量，此刻都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
苏晚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皮肤下流淌的金色能量线条已经变得黯淡而稀疏。
她想了想，对身边的陆昭说：“半渗透屏障正在崩溃……编织者改变了策略。”
陆昭正盯着手腕上的一个小型检测装置，屏幕上一条红色的数据线正在急剧攀升。
“不止是策略，”他摇了摇头，把装置屏幕转向众人，“他们派来了更高级别的收集者。市中心探测到的能量波动，是之前那个先行官的十倍以上。”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监控屏幕前的小铃身体突然僵直，额前那道闭合的紫色印记猛地爆发出耀眼光芒。
她的声音响起，却不再是小女孩的声调，变得异常成熟、不带感情：“我看到了……主脑的形态……它不是单一实体，而是由数千个意识融合而成的集群智能，盘旋在城市中央，就像一个由水晶和光芒构成的星云……”
她伸出小手，在空中比划着一个复杂而扭曲的图形。
陆昭立刻从口袋里摸出纸笔，迅速将她描述的形象记录下来。
“它在……评估我们，不仅仅是收集……”小铃的声音继续传来，“它想知道我们是否值得保存……”
话音未落，她额头的光芒骤然减弱，身体晃了晃，被身边的林澈扶住。
她眨了眨眼，恢复了孩童的语气，带着一丝后怕：“它觉得我们很特别，因为我们做了五次尝试……大多数文明只坚持了一两次……”
“五次尝试？”苏晚晴眉头微蹙，“但我只记得三次轮回……”
角落里，那个拥有莫里斯面容的“夜”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声音低沉：“因为前两次失败得太彻底，甚至没能建立起记忆连接。”
苏晚晴站起身，径直走向他。她的脸上混杂着愤怒和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后的绝望。
“现在你还有什么底牌没亮出来？”她伸手指着监控屏幕上那片不断扩大的空白区域，“我们的平衡方案失败了！编织者根本没有接受共存！”
莫里斯，或者说“夜”，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异的痛苦，随即又被冰冷的理智覆盖。
“他们派来的不是普通收集者，是编织者议会主脑。它不会接受任何低于百分之百收集的结果。”
他的话音刚落，监控屏幕上出现了更为恐怖的景象——那巨大的时钟秒针，突然开始加速转动，几乎是每秒钟就跳动一格！
成片成片的城区在白光中瞬间消失。
“倒计时加速了！”崔中尉惊呼出声，双手撑在控制台上才能稳住身体，“全城只剩……天啊，只剩不到十二小时！”
掩体内爆发出更大的恐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虚弱的五人，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守护者的图标在苏晚晴面前的空气中自动弹出，发出最高级别的红色警告。
“警告：半渗透屏障无法抵御主脑级别的收集。必须启动终极防御协议。”
苏晚晴倚靠着冰冷的墙壁，感到一阵眩晕，她勉力支撑着问道：“什么……终极防御协议？”
守护者没有回答，而是在空中投射出一个无比复杂的立体图像：三枚核心悬浮在中央，周围环绕着五个光点，无数能量线将它们连接成一个完美的闭环结构。
“重建完整核心，构筑绝对屏障……但代价是，”它的声音毫无波澜，“三枚核心和五位关键人物的彻底牺牲。”
守护者那毫无波澜的宣判，让掩体内凝固的空气又沉重了几分。
“彻底牺牲”四个字，像四座大山压在每个人心头。
难民的啜泣声低了下去，只剩下绝望的死寂。
就在这时，角落里那个拥有莫里斯面容的“夜”缓缓站起身。
他半透明的身体形态开始迅速凝实，皮肤下那些代表着愤怒与不稳定的红色能量线条，一条条褪去，转变为一种深邃而冷酷的蓝色。
“早该坦白了。”他环顾了一圈虚弱的众人，目光最后落在苏晚晴脸上，声线平直得不带任何情绪，“我并不只是莫里斯博士为了延续计划而制造的残缺意识复制品。
我是编织者派来的监测者，每一次轮回，都以不同的身份参与其中。”
他伸手在空中轻轻一挥，一幕幕模糊的影像片段在众人面前展开。
影像里，他的面容不断变换：他曾是末日初期救死扶伤的医生，在关键时刻保留了重要的医疗数据；他曾是军方的高级军官，制定的一个错误决策导致了抵抗力量的过早覆灭；他还曾是一个不起眼的流浪者，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观察着人性的崩溃与闪光。
每一次，他都在历史的转折点上，施加了微小却致命的影响。
“你一直在欺骗我们？”林澈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猛地向前冲去，拳头凝聚着猎户序列的微光。
然而，他还没靠近，就被一层无形的蓝色能量屏障狠狠地弹了回来，摔在地上。
“所有的合作，所有的牺牲，都是你安排好的虚伪剧本？”
“夜”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我的任务，是评估人类这个种族在极限压力下的创造力和适应能力。说实话，前四次轮回，我都对你们失望透顶。”
他扭头看向被萧燃护在怀里的小铃，“但这孩子说得对，你们确实比我数据库里记录的大多数文明都要顽强。五次轮回，大多数种族连两次都坚持不下来。”
他转向那面颤抖着显示城市消亡地图的监控屏幕：“我以为这一次会和之前一样彻底失败。
但你们弄出的那个‘半渗透屏障’，确实让主脑惊讶了。可惜，也仅仅是惊讶而已，还不够。”
苏晚晴扶着墙，咬着嘴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那现在呢？你要亲手消灭你观察了五次轮回的实验对象？得出你的最终评估报告？”
“夜”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近乎于人类的犹豫，他的嘴角动了动，又恢复了平直。
“我可以提供一个交易。”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夜”身上，陆昭悄悄低头，启动了手腕上那个小型检测装置的深度扫描模式。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一行行数据流瀑布般刷过。
“你已经掌握了一枚相对完整的核心，”夜的声音打破了陆昭的专注，“只要你把另外两枚核心交给我。我能保证你，和另外一个人的安全。你可以选择带谁走。”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让整个掩体的死寂瞬间变成了一片哗然，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压制下去，落针可闻。
苏晚晴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要我……牺牲这里所有的人，只为了救一个？”
她的目光扫过林澈，扫过陆昭，最后落在小铃苍白的小脸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休想！”萧燃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一把将妹妹护得更紧，“没有人会做这种选择！”
掩体另一头，崔中尉的脸色铁青，他悄悄对身边的几个特种士兵比了一个准备行动的手势。
士兵们会意，不着痕迹地散开，枪口看似无意地对准了“夜”所在的位置。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陆昭手腕上的装置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嘀声。
屏幕上，一幅能量波动分析图最终成型。数据显示，“夜”的能量特征中，虽然主体与编织者完全吻合，但其中大约有百分之十五的波动频率，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模式，更接近于……人类的生物能量场。
一个纯粹的编织者代理人，不应该有这种能量混合的模式。
陆昭的眉头皱了起来。除非……他并非完全忠诚于编织者。
陆昭抬起头，趁乱快速地在自己的掌心投影出一个微缩的分析图表，然后对不远处的小铃做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手势。
小铃额前那道闭合的紫色印记极快地闪烁了一下，似乎立刻理解了图表的含义。
她靠在哥哥怀里，嘴唇几乎不动地对陆昭轻声说：“你看到了……他在两个主人之间摇摆。”
陆昭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收起了掌心的投影。
他想，是的，他在撒谎，但不完全是。我们需要知道他真正的目的。
小铃的嘴角勾起一个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神秘微笑，低声补充了一句：“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夜”似乎早已预料到众人的反应，他撇了撇嘴，露出一丝冷笑：“高尚的拒绝……真是熟悉的场景。上一次轮回，你也是这么回答我的。结果呢？”
他向前走了两步，逼近苏晚晴，声音变得极为轻柔，像恶魔的低语：“可到了最后关头，你还是选择了林澈一个人。想用你自己的生命能量，把他送进最后的逃生通道里……可惜，为时已晚。”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利刃，狠狠刺入苏晚晴的心脏。
她震惊地向后退了一步，脸色瞬间煞白。
“别听他挑拨！”林澈立刻上前一步，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她，“他在分化我们，想让我们互相猜疑！”
“轰——！！”
一声沉重到极点的撞击声猛然从掩体正上方传来，整个地下工事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天花板上的混凝土碎块和灰尘簌簌落下，砸在人们的头顶和肩膀上。
崔中尉一个箭步冲到传感器前，紧张地大喊：“是编织者的重型探测器！它们已经钻透了上层防御，找到我们的具体位置了！”
恐慌在人群中彻底炸开。
就在这危急时刻，“夜”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急迫：“时间不多了，晚晴。
这一次，提前做出你的选择。至少能保下两个人……否则，所有人都将在这几分钟内，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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