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日头高悬。
若是往常,这时候的全州城该是沉闷的。矿工在井下像耗子一样刨食,铁匠铺里锤声震天,街边的小贩扯着嗓子为了两文钱跟人磨破嘴皮。
可今日,全州城病了。
病得不轻,却又红光满面。
城西那片连绵的私矿山,静得吓人。
生锈的铁镐被随意丢在煤堆旁,运煤的独轮车翻倒在路边,车轴上结了蛛网。往日里黑烟滚滚的炼铁炉,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炉渣。
没人上工。
几千名矿工、苦力,像是约好了一样,集体扔了饭碗。
他们去了哪?
城内,“醉仙居”。
才刚过午时,这就已经座无虚席。连大堂过道里都加了桌子,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劣质脂粉香,还有那股子几天没洗澡的汗馊味。
“小二!死哪去了?!”
一声暴喝,震得桌上的盘子乱跳。
喊话的是个黑脸汉子,叫赵大锤。半个月前,他还在赵德芳的私矿里背煤,脊梁骨被煤筐压得直不起腰,为了几文钱能给人磕头。
现在,他穿着件不合身的绸缎长衫,袖口挽得老高,露出一截黑黢黢、长满黑毛的小臂。一只脚踩在条凳上,满脸油光。
“爷的酒呢?!”
赵大锤把一只空碗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来了来了!赵爷,您消消气!”
跑堂的小二端着酒壶,一路小跑过来,点头哈腰,“今儿个客实在是太多了,后厨剁肉的刀都快抡冒烟了!”
“少废话!”
赵大锤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金蟾钱庄的存单。他拿着那张纸,在小二面前晃了晃,像是在晃着一道免死金牌。
“看见没?老子在金蟾钱庄存了五十两!”
“下个月就是一百两!爷差你这点酒钱?”
“是是是!赵爷是富贵人!”小二熟练地恭维着,心里却在骂娘。这张破纸都在这儿晃悠三天了,也没见换成现银,但这酒可是实打实喝进肚子里了。
“喝!”
赵大锤给同桌的几个工友倒满酒,豪气干云。
“还挖什么煤?啊?谁爱挖谁挖!”
他夹起一块肥得流油的红烧肉,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流油。
“老子算过了。把这五十两利滚利存上三个月,那就是四百两!到时候,老子回乡下买上一百亩地,雇几个长工伺候着,也当回地主老财!”
“对!当老爷!”
同桌的几个汉子也跟着起哄,眼珠子通红,也不知道是醉的,还是想钱想的。
实际上,他赵大锤哪拿得出来这五十两,这王八蛋认了个干爹,是个做走街串巷生意的老头,老头无亲无故的,前些日子过世了,刚好给他留了一笔钱。
这股子疯劲儿,顺着酒气飘出了酒楼,钻进了大街小巷。
街面上的铺子关了一大半。
粮油店、布庄、铁匠铺……门板紧闭,上面贴着红纸条——【东家有事,暂停营业】。
做什么生意?
卖一匹布赚二钱银子,还得赔着笑脸,还得防着受潮虫蛀。
把本钱往钱庄一存,躺在床上睡大觉,醒来钱就翻倍了。这账,傻子都会算。
生意不做了,钱没处花。
于是,一些更刺激的营生,像雨后春笋一样从阴沟里冒了出来。
“长乐坊”的大招牌,挂在了原本的一家书局门头上。
这是家新开的赌坊。
还没进门,就能听见里面传来的骰子撞击声,那是比银子落地更让人心跳加速的声音。
里面乌烟瘴气,人挤人,人摞人。
庄家是个一脸横肉的光头,手里摇着骰盅,喊得声嘶力竭。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赌桌上,堆着的不是现银。
而是一张张按着手印的欠条,还有……金蟾钱庄的存单凭证。
“押大!老子押大!”
一个输红了眼的商贩,把手里最后一张存单“啪”地拍在桌上。
“这一张是二十两的本金!下个月兑四十两!老子抵给你,算三十两!敢不敢接?!”
“接!”
庄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金牙。
在这全州城,现在的金蟾存单,比朝廷的宝钞还硬,比真金白银还好使。
赢了,那是纸醉金迷,今朝有酒今朝醉。
输了?
那是下个月的事。
反正下个月钱庄还会发钱,输了再存,存了再赌。
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也没人去想,那井下停工的矿坑会不会塌,那关门的粮铺会不会发霉。
整座全州城,就像是一个喝高了的醉汉,踉踉跄跄,狂笑着,在一根细细的钢丝绳上,跳起了舞。
酉时,日影西斜。
一支看着颇有些奇怪的商队,混在进城的人流里,晃晃悠悠地进了瓮城。
十几辆大车,上面盖着厚厚的油布,里面装的却不是粮食布匹,而是黑风寨积攒了十几年的金银细软、珍珠玛瑙。
队伍最前头,黑风寨的“白纸扇”吴师爷,特意换了身暗红色的团花员外袍,头戴方巾,手里捏着两颗用来装样子的核桃。只是那袍子不太合身,袖口有点短,露出一截刺着青龙纹身的手腕。
“啪!”
吴师爷反手就是一折扇,抽在旁边一个汉子的脑门上。
那汉子叫二狗,正缩着脖子,一双贼眼骨碌碌地盯着路边一个妇人腰间的钱袋,手已经下意识地伸出去半截。
“哎哟!师爷,您打我作甚?”
二狗捂着脑袋,一脸委屈。
“打你?”
吴师爷一脚踹在二狗的小腿肚子上,压着嗓子骂道:“把你的爪子给老子收回去!还有那背,给老子挺直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二狗那副半蹲不蹲、随时准备跑路的架势。
“看看你那德行!贼眉鼠眼,缩头缩脑!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山上干没本买卖的?”
吴师爷整了整衣领,挺起胸膛,努力装出一副儒商的派头。
“都给老子记住了!咱们现在不是土匪!是客商!是来金蟾钱庄存钱的大主顾!”
“为了那点针头线脑的碎银子,坏了咱们存钱的大计,老子剥了你的皮!”
二狗吓得一激灵,赶紧挺直了腰杆,两只手规规矩矩地贴在裤缝上,只是那走姿怎么看怎么别扭,像是刚安了两条假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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