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九章
一行人一直走到靠近府门处,老妇避了旁的仆从,从袖中取出两颗略大些和一颗略小些的金锭子,试图分别塞给她、五姐以及进忠。
“二位公主,实在抱歉让你们见着了府里的杂乱事,原本我就想给你们寻个见面礼拿来的,结果没想到刚好遇上那么一茬,我方才没好意思取出来。”
“公公,我家犬子是发了酒疯才这样的,平常他性子很不错,对人绝不会这么狂悖,还请你多担待些,这金子给你赔礼了。”
她尴尬极了,想要下意识地回首看进忠的表情以及他是否收下,但又记着自己不可如此。
他收的概率其实十之一二都没有,虽说这可算作他的精神损失费用,但他从来就没有这个习惯,她稍微一怔就想到了。
五姐出言推脱了起来,她也顺势极力附和,但五姐脸皮薄,被老妇三言两语就说动了,红着脸拿了。既然五姐如此,她也不好再多推,遂忍着难堪边笑着道谢边接下。
“老夫人,您这礼太贵重,奴才还是算了,”公主收见面礼无可非议,可自己是个奴才,还是个有清廉美名在外的奴才,若收下才是后患无穷,他微微露着笑意,格外恭敬道:“奴才不会把宅院之内的事掀到外头去胡说,但这礼不是奴才份内该拿的,所以恳切老夫人还是收回去吧。”
无论老妇怎么说,他都坚持不要,加之他的态度滴水不漏,所以最终老妇真当他是不愿收礼的好太监,乐呵呵地作罢了。
回到马车上,赶车太监怕赶不上时辰,故一路尽可能地加速驾车,车厢内一时只闻呼呼的风声和车轴底轮的响动。嬿婉正怔神,忽见五姐靠了过来。
“妹妹,其实我觉得…进忠公公可能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不曾想,五姐脱口就是这一句。
以奴才护主的角度来看,进忠在府中的表现确实也无可指摘了,而且他还拒了赏,很显然像个老实的好人。她无意再表露出与进忠针锋相对的意思,若有所思地颔首道:“确实,他有好的一面,在皇阿玛身边能爬上这样的位置,的确有一定的门道。”
“你以后尽量别惹他了,顶多绕开他一些,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吧,不然你要是没有其他更亲近的姐妹…真的,唉。”她以为五姐不会再停滞在这个话题上了,可临近紫禁城时,五姐突然又开了口,仍旧把声音压得很低。她什么都不能说,只得连连颔首表示赞同。
回永寿宫的这一路仍是由轿辇来抬的,进忠告完退独自往养心殿去了,她为了防止被人察觉,所以忍着一眼都没有刻意看他。他也一样,始终目不斜视,就好像寻常奴才对寻常公主一样。
四姐遭受到的精神和躯体双方面的伤害到底根植在了她的心里,远比进忠今日迫于无奈之下所面对的四额驸的侵扰要更使她惶恐得多,她几乎断断续续地想了半日,直至进入梦乡。
梦里的她同样又是身怀六甲的状态,正坐在软轿上,腹中一阵阵撕心裂肺的下坠疼痛似已绞缠至她的五脏六腑。她满头汗水地呻吟,猛然意识到自己此番像是临产,遂急切地朝四周望去,抬轿者的面目模糊不清,但路确实是往永寿宫走的。
她被抬至床上,层层去除衣物,她心慌得几乎要跳出胸腔,眼前尽是模糊的汗混杂着泪。这于她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而言简直是双脚迈入了尽是未知的炼狱。但她没有任何选择,也顾不上任何羞耻,双手拧住被褥咬紧牙关就开始了用力。
腹中像有无数钝刀在旋剐,巨大的坠胀感和痛感无论如何也挤压不下去,她感到眼前泛出一片闪着金光的漆黑,夹杂着耳畔不知几名接生姥姥的唤声。她想声嘶力竭地叫嚷,却只能勉强发出低微的呻吟,耳膜像随时都要挣破一般,两边尽是嗡嗡的风声,每一下的心跳都如擂响的丧鼓。
疼痛不知持续了多久,她反复地昏迷过去,又被腹中强烈而难忍的宫缩痛无情地唤醒。她早已精疲力尽,无神地睁着已看不清外界事物的双眼,一下下呼出粗重的吁喘。
浑身上下如同浸泡在汗水汇聚成的湖泊中,但意识似飘飞在浮空的云层里,她眼前掠过一幕幕走马灯式的场面,只是辨不清自己看到的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牙齿咯咯地打颤,眼皮也越来越重了,她忽然恐惧到了极致,她怕自己真的就这样死在了梦中,再也回不到她满是不舍的现实。
进忠的身影蓦地出现在了眼前,她仰头望着帐顶,却清晰见得进忠蜷缩着身子忍着眼泪念念有词地祷告。
这道虚影的闪现给了她莫大的鼓励和安慰,不论如何,只要活下去就一定能回到现实。她咬住下唇不再发出抽泣声,以节省刚积攒出的为数不多的力气,身下终于有一大块热流冲出,腹中疼痛遽然减轻,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和接生姥姥的欢呼声。
“公主也好…”“怎么就伤了身子呢…”“您辛苦了,好好照顾炩主儿…”眼前的画面越发清晰,她听到了进忠说的每一句话,也看清了他的表情。很奇怪的是,他话里话外都不像是对身为公主的她道出的称谓,但她依旧很笃信他担心的一定是自己。
或许另一个的维度的他也在爱着自己吧,眼眶里蓄满了悬悬欲坠的泪,鼻下甚至都快要流涕了。她想点着他的额头肆意嘲笑他,又想哭。
四额驸对四姐丑恶的嘴脸在脑中一闪而过,她想到自己有可能躲不过的命运,瞬时愕住,抖抖瑟瑟地哽咽喘息起来,腹中仿佛又无由地开始剧痛。
若是碰上这样的额驸,那自己宁可永远不要有孩子,她听着婴孩的啼哭声,虽止不住地心软,但也发狠地作出了此般决断。
不要有这个不被自己所期待的婴孩,自己也就不会被绑缚住手脚了。她一壁想一壁直愣愣地看着虚空中忙前忙后的进忠,他去向皇上复命了,又去里里外外地照应永寿宫了,他像是把他所能做到的都做了个遍。
真傻,又不是他的孩子,她闭上眼睛流着眼泪绽出笑容,想在幻象中抚触他的面庞,告诉他不必如此也无需如此,横竖自己是走不到孕育一个自己满心厌恶、他也要强忍痛苦去抚养的孩子这一步的。
四姐做不到堕掉自己的婴孩,但她做得到,她连余常在都亲手烧死了,更何况一个尚在腹中不能称之为人的胎儿。她感到自己身下的血仍汩汩地淌出,方才刻骨铭心的疼痛犹似萦绕着她,她没有办法去忘记,但也不会让它真正发生。她甚至开始构想往后探望四姐时慢慢扭转她的思维,一个孩子就已很是足够,再与这样风流成性言语恶毒的四额驸诞育其他孩子简直就是不拿自己的命当命。
周遭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连带着眼帘中也照入了些许白昼般的光亮,她知道自己马上要回到现实了,便收起所有的杂念专心等待。
不同于方才,另一种嘈杂的哭声和脚步声忽然又隐隐约约地传来。她猛地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从窗外的光线推测如今约是卯初时分,春婵满面苍白的惧色,晃晃悠悠地推门而入。
“发生什么事了?”外头纷杂的声音仍在继续,她有预感出了大事,忙不迭抓握着春婵的手腕问道。
“公主,四公主她…殁了。”春婵微瞪着双目,嗫嚅了须臾,终于抛下了这口惊雷。
“怎么殁的?”犹如当头棒喝,她还没回过神来,本能已驱使着她拥上春婵支撑住自己的身躯,哑着声音问她。
“听入宫报信的侍者说是…是严重的难产,孩子的脚先冒出。四公主从昨日申时就开始发动了,生了一个傍晚连着一整夜,最后拼着一口气把小世子生了下来,可四公主她却出了大红,再也没能止得住,就…就回天乏术了。”
春婵的应答声似从渺远的虚空中传出,她浑身遍体都是冷汗,连环抱春婵的腰身都几乎要滑脱。梦中的一幕幕场面连带着腹中所遭受的剧痛都那样真实,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在四姐即将离世的那一段时光里与其感知到了完全相同的苦难,又或者是四姐死在了现实中,而她也死在了梦中,如今她以为自己身处现实的一应感受全是真正的黄粱一梦罢了。
“春婵,我好冷。”双臂抖得再也抱不住春婵,她无力地缩回被褥里。虚汗渐渐化作颗颗阴冷的冰碴,侵蚀了她四肢百骸间仅存的一丝热气,肚腹好似梦中一般又开始了一阵阵的疼痛,她蜷缩着一团,用被子覆住面孔暂避现实。
“不,不能再加厚被了,捂出一身汗来您会病倒的。”春婵慌乱地去床尾摸索,刚抓住了另一条被子又急忙撤手,她坐到床沿上,不住地安抚裹着被子拢成一团的公主。
腹中的疼痛还在加剧,意识也开始模糊,嬿婉大口大口地喘气,忽然感觉到身下有热流在涌动,她却似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掀开被子,顶着一头被汗水彻底浸湿的发丝忙乱地往床下爬,对春婵笃定道:“我来癸水了,只是来癸水而已。”
癸水只是个巧合,梦中那般撕心裂肺的痛和真实感与癸水不会有太大的关联,拾掇完毕垫好月事布后她虚弱地躺回床上,春婵早已出去替她煮红糖姜水。她怔怔地望着床顶,梦中的景象再度涌入她的脑中,与之一起的还有四姐温柔的笑颜和一度饱含憧憬的神态。她深切地意识到,四姐再也回不来了。
虽然与四姐并非熟稔到亲密无间的程度,但想到昨日还在自己眼前活生生出现,甚至约定了下回再见面的人就这样殁于产床,她的眼泪就是无声地流个不止。所有本想为四姐一步步打算而预谋出的劝谏言辞全都戛然而止,自己想好的一切都是完完全全的来不及、等不到。
而这一次的癸水也疼痛异常,喝下红糖姜水后也不见有半丝好转,她裹紧了被子,感觉自己的思绪飘飘忽忽的在真幻之间游荡,汗水与泪水再度汇聚成塘,她带着不清醒的意识渐渐又睡了过去。
四公主的死讯很快便传到了御前,进忠听闻后到底心神一凛,当即想到公主怕是得受不小的打击。
皇上眉头紧蹙,不言不语了半晌,正当进忠以为他要挤出一句四公主可怜时,他的反应格外出乎进忠的意料:“真是命不好啊,但这丧仪也只得尽可能地简办了,月末承敏就要启程,着实不便再改日,怎么就又凑上了这种趟儿呢?”
“唉,不幸中的万幸,没有母子俱亡,还留了个念想。”皇上还在嘟囔,他听着都觉一阵恶寒。
皇上理了理头绪,不一会儿就吩咐下去,让他和全寿共同帮着分摊些内务府的事宜。
不是丧仪就是婚仪,二者赶在一块儿压榨的便是底层的宫人。见他们干活干得没日没夜、全寿全然一副认真负责之态,他也无法寻借口溜之大吉了,这两日除去睡眠以外全在养心殿及内务府各处奔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钱常在于四公主薨逝那一日就听到了确切的风声,虽然宫人严防死守着没有把五公主启程的去向说出来,但她已然得知自己女儿的婚期是九月三十日。
谋划了这么久,要是不能改变女儿的命运,自己所做出的努力就全白废了。钱常在捏紧了拳头,寻出藏好的太医口中与承敏体质相克的凉性瓜果及各类冰食,屏退宫人,把承敏唤到了身边。
“额娘打听过了,你皇阿玛决定在这月的三十日将你嫁出去,但对方是怎样的人家额娘没能问出来。”
承敏稍稍一愕,但也不是特别意外,颔首道:“皇阿玛既做好了决定,女儿也只能听从。”
“这些东西你接着再吃上一两日,争取再泻一次肚,最好能再度引发你上回有过的下红。”
“为什么?既然女儿要在三十日出降,那么对象必然已经定下来了啊,这怎么可能还有转圜余地?皇阿玛怎么可能因为我身弱就立刻改而择一个离紫禁城近的人家?”痛苦的回忆袭来,承敏难得高声问了回去。
“若你皇阿玛要你嫁去远方,你这一病不起,就没办法启程了,说不定还有一线改变他主意的希望。若你皇阿玛本就没打算让你嫁得那么远,就算你病得有些虚弱,也不妨碍这顶多一日的仪式,你进了夫家就可享福了。”
“可我不愿意,泻肚本就让人万般难堪,额娘您竟然还要我在大喜之日触这样的霉头,皇阿玛责怪下来都未曾可知!”承敏仍是摇头不止。
“你上回吃了这些泻肚,你皇阿玛就来瞧你了,额娘从他的神色未看出一丝一毫的不快。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他到底是你阿玛,何至于因这种事责怪你?他连探望四公主一行都同意你去了。”
一想起难产薨逝的承恪,承敏就难以自抑地抽泣起来,但还是坚持道:“四姐人没了,皇阿玛丁点沉痛都没有表现出来,难不成额娘您还指望他同情我?”
“未必要多同情,咱们只是想出这个法子让他就事论事作出决策而已,况且帝王本不就如此么?喜怒都不形于色的,咱们要的不是他的表现,而是他对此如何解决呀!”
承敏缄默不语,实则心里还是不认同的,只是长期对其母的习惯听命使她一时难以再次出言反驳。
“你可知额娘为何觉着你有不严重的一点下红之症是好事?”钱常在把冰碗用勺舀了舀,轻轻推向承敏手边。
“为什么?”承敏的目光掠过冰碗,嗫嚅着问。
“多吃冰食以至有点下红就说明你宫体较寒也较虚弱,不那么容易受孕。得胎得得早你以为是什么好事么?额娘出身村野,土办法土道理懂得比贵女们多一点,十七八岁身子还没发育好就妊娠很容易出事的,分娩时还要多吃不少痛苦,至少也得等到二十,你身子骨长强健了才能顺顺利利地生儿育女。你靠吃点儿冰食拖一拖受孕,起码拖一两年吧,额娘生你是没得选,但你能使这个法子啊!你四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你不能步你四姐的后尘。”
钱常在说得苦口婆心,承敏犹豫再三终究是动摇了,端起冰碗大口灌下去,很快便开始腹中有些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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