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三章
眼下暂且没有萦绕于心的难事了,王蟾的去留倒成了新问题。进忠与他大眼瞪小眼,试探着说了句:“王蟾,你今儿是无处可去了吧?”
“奴才出去睡在草丛里就好,进忠公公,奴才谢谢您的不计前嫌,又给奴才洗又给奴才穿,您是奴才的大恩人、大贵人。”王蟾立马跪倒在地磕了两个头,面上却满是喜悦的笑。
秋夜到底也有几分湿冷,而且洗都洗了,立马撵王蟾躺去泥地里未免太凉薄了些,他稍作了一番心理斗争,认命般地出言:“罢了,你睡我床边上,甭出去了。”
“使不得使不得,奴才皮糙肉厚的,怎么能睡您的好床榻?”王蟾连连摇首咋舌。
“反正明日我得把床上的被子、褥子,连带我这一身寝衣全给洗了,多一个你躺上一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衣襟溅着了王蟾的呕吐物,裤脚溅着了冲洗的污水,若不是王蟾杵在眼前,他本是无论如何都要更换的。可横亘在眼前的棘手事是他绝不能露出层层围裹腰胯的缠布,莫说沐浴了,就算只脱下衣裤换一身干净的,他也会让突兀的白布在王蟾眼前暴露无遗。
让王蟾避开理论上可行,但他不敢赌这样是否会引发王蟾格外的好奇。两害相权取其轻,与之相比他宁可臭一夜,所以与王蟾共眠也显得很无足轻重了。
王蟾呆愣地望着他,似在考虑他这是正话还是反话。他如赶鸭子上架一般驱着王蟾坐上自己的床榻,又绕开错愕的小蟾蜍一骨碌爬入了里侧。
“坐着干什么?睡啊!”刚好有两条被子,他丢了一条给王蟾,顺势将自己那条牢牢地覆在身上,尤其是完全遮挡住平躺时会稍明显的那处。
“奴才…奴才不敢睡,”王蟾嘴上这么推辞着,身躯却相当实诚地缓缓仰躺了下来,他不敢离进忠太近,只稍微朝他那边一觑,忽又万般真挚道:“进忠公公,从来没有人对待奴才像您这么好过,奴才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
“闭嘴,什么溜须拍马的东西!”他直接了当地截断了王蟾的话头,因为他隐约觉着若让其继续说下去,这厮多半会说出令他深感恶心的话。
这样的言辞全看说出的人是谁,若从王蟾口中吐出,只会无端地令他想要劈手抽打这家伙的嘴巴。他鄙夷地瞥了王蟾一眼,结果却见得其微微张口,眼巴巴又满是怂然地望着自己。
“不,进忠公公,”王蟾吞了一口口水,似斟酌了半晌,还是低声道:“奴才没有溜须拍马,奴才这全是真心实意…以前奴才不懂怎么会有宫人誓死效忠自己的主子,现在奴才明白了,他们的主子对他们一定就像进忠公公您对奴才这样好。奴才是真的愿意为公公您鞍前马后地效劳,因为您就是值得奴才的付出,奴才的话是绝不掺一丝水分的。”
“那你应该去寻个好主子作为依傍,而不是吊在我这儿,”他心思一动,忽然觉着这误打误撞竟是个向王蟾摊牌的好时机,遂故意诱导道:“跟对了主子才有好的前程,机缘巧合下我有幸侍奉万岁爷,这才步步攀升至如今的地位。”
如果王蟾有眼力见,便自然不可能提议要随着他去御前当差,他不收徒是众太监皆有所耳闻之事,这般情况下还要请求跟着他就有在皇上跟前争阳斗胜的味儿了。
“主子…主子…万岁爷是天底下顶大的主子,”王蟾喃喃地念着,他乍然反应过来,以王蟾的智力说不准根本想不着这一层,他忙不迭想开口调转话头,就见王蟾连连摇首道:“不不不,进忠公公,奴才不能求您带奴才到御前去,奴才会抢了您的功劳和苦劳的。”
“这倒还挺有难度。”他沉默了半晌,终是无可奈何地掩面笑出了声。
兴许公主所言极是,往后并不是王蟾勾当内宅,而是内宅压在王蟾头上勾当他。如此程度的憨货,自己究竟该如何处置才可行,他一时间真是太无助了。
“什么…什么难度?奴才并不打算…”王蟾误以为他的意思是调自己去御前太难办,所以慌手慌脚又一门心思地想再次道出不必。
“若把你拎去养心殿当差,不出一月你就得没命了,咱家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救你,”他越发受不了了,一壁大笑一壁打断王蟾,又竭力想端出架子来,可一眼瞧见王蟾因苦恼或是不解而皱成川字的眉头,他崩溃地嚷道:“你以为是咱家忍不了你所以才不愿救?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没法把你全须全尾地捞出来!咱家都想不通你究竟是如何在紫禁城里活下来的!”
“所…所以…进忠公公您为了奴才的小命,一定不能把奴才带去御前啊!活菩萨,奴才求您了!”结果王蟾一言又让他笑得几乎岔了气。
“碰上你,算活菩萨倒了两辈子血霉。”好不容易止了笑,他筋疲力尽地侧首,对王蟾作出了这番总结。
“嘿,能逗活菩萨哈哈一笑就是奴才的福分,”王蟾对他扮了个鬼脸,又作正色说道:“奴才自入宫以来干的一直都是伺候大公公的差事,并没有伺候过主子,也只是近日才被分去了膳房打杂,有很多不懂不会的,要是闹了笑话,希望公公您能开开恩稍微担待些。若担待不了…还请您罚得轻一点儿,奴才会认真改的。”
“谁都是从不会开始的,放宽心些。”王蟾当真真诚,他倒不便再嘲笑了,转念一想这厮虽傻却无坏心,自己开门见山地告知他反而是最适当的,毕竟也只有如此他才既不会胡乱揣测又不会因理解不了弯弯绕绕而想偏方向。
“那你有想过往后去哪宫主子那儿当差么?对了,除了万岁爷的养心殿。”他试探性地一问。
“奴才没想过,因为完全不了解各宫主子的脾性,也没有存够能买通管事太监的银钱,所以平常根本不会去寻思。”果然,王蟾答得十分实诚。
“十公主为人宽和仁善,她的永寿宫是个很不错的去处。”他顺水推舟,故作不经意地告诉了王蟾。
“不、不、不…不成!”王蟾一时瞠目结舌,很快就唬得舌头都打起了卷儿,惊慌失措地求饶道:“进忠公公,您就饶奴才一命吧!十公主她是…她是…”
“是什么?”进忠本能地沉声喝问道。
“她是个貌若无盐又凶狠无情的母老虎、母夜叉!奴才虽没有亲眼看见,但人人都这么说,”王蟾怕进忠忽悠自己进了虎穴,心一横跟竹筒子倒豆似的一应倾吐:“奴才听他们戏谑了无数遍,说十公主从不拿太监当人看,性子一向狂妄恶毒无比,往后要嫁个人面兽心的暴虐额驸折磨死她才叫大快人心呢!”
“你咒她做什么!”他霍然坐起,又惊又怒得险些失控,王蟾吓得一愣,紧闭着眼睛坚定道:“不是奴才要咒她,是奴才的的确确就是这么听闻的。而且他们说得有理有据,十公主最憎恶太监,以折磨太监为乐,可咱们太监又没碍着她,平白无故就遭了她的怨,骂她几句、祈祷她嫁给同样人面兽心的恶人又怎么了?也只有这样的狠角色才不会被她欺压啊!”
实在是太愚蠢了,换个旁人一听他提及十公主的好处至少不会当面大张旗鼓地戳人家壁脚,而这王蟾就是不同凡响,真的一再超乎他能想象的界限。他愣了一瞬,转念想到如此老实到近乎缺心眼的宫人若认定了对方的好,还真有可能死也不叛主。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都没去与十公主相处过,怎就一口咬定了她确如传闻所言呢?”他默默地躺回去,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足够平和。
“这哪需要奴才自个儿去相处?一两个人扯谎倒有可能,难不成所有人都在扯谎?况且奴才甚至听闻她对公公您又是辱骂又是责打,也与她的性子完全相合呢!奴才不敢说这句偶尔听来的传言是真是假,但天长日久以来听到的一边倒的话若说是假的才怪了!”王蟾不依不饶道,说得他一时语塞住了,暗想着扭转一个傻子的观念怕是比常人还要难上好几分。
“她是身份尊贵的公主不假,可咱们太监也是人,她凭什么肆意侮辱太监…”他观得王蟾眼眶通红地嘟囔出声,怕是下一刻就要哽咽了。他实在啼笑皆非到平躺都快躺不住了,正要“安抚”王蟾时,突闻其愤声道:“求老天开开眼吧,她额驸一定得是个比她毒辣百倍、最好是杀人不见血的公夜叉!”
“你还是少说两句吧,别逮着人就信口成脏。”与她绕着“额驸”逗趣的场面翩然跃上他的心头,他后知后觉地琢磨出若往好的一面去想,其实王蟾就是在追着自己破口大骂。横竖王蟾也不是头一次意外地对他指桑骂槐了,更何况这回还千真万确地贴合实际。所以他假意劝阻着,实则面颊上已悄悄漾起了些许红晕。他攥着被子抹去手心渗出的汗丝,又一本正经地胡诌道:“这样真的不好,若被大公公们听得了你言辞如此粗鄙,那你怕是很难升迁了,不管怎么说还是注意些为妙,记下了么?”
“是是是,奴才记得了,”王蟾终于发觉了进忠是在竭力隐忍,他吐了吐舌头,脑中盘算一番,登时浑身一个激灵战战兢兢道:“进忠公公,依您的意思…十公主她…不不不,奴才上刀山下火海都成,奴才愿听您的差遣。”
“无事,你实在不愿就先罢了。”王蟾都快吓得尿裤子了,强扭的瓜不甜,况且自己确实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把王蟾调去永寿宫,所以进忠又打起了迂回的主意。
“十公主丑怪无比没个人形,进忠公公您这是何必…”王蟾直白地问道,不曾想一转眼瞧见进忠恼得差点又拍榻而起,爆着青筋拧着嗓子对他斥道:“天仙似的公主到你嘴里成了什么?满口喷粪就寻块麻布堵上!”
王蟾从未见过如此暴怒的进忠,吓得彻底蔫巴了,口中连连赔着不是,又翻下床去向他磕头。
一说十公主不好,进忠就跟发了疯似的,所有端方的礼仪节度都尽数消失,他再憨傻也懂了他俩之间的关系绝对不会差。王蟾心下欲哭无泪着,甩手打自己嘴巴子又抽泣道:“奴才知罪了,十公主她是好人,是顶顶好的大好人,公公您与她是一对活菩萨!”
夸赞也无济于事,此刻进忠满心都是对王蟾的嫌弃,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便哼出了一声:“你爱跪便跪着,随你。”旋即侧过身子闭目对着床的靠内一边睡下。
“进忠公公,奴才真的知错了…”王蟾看不明白他的态度,一时间傻了眼,硬着头皮爬回床上,悄悄凑向进忠那一侧,对着他的耳畔轻声一语。
耳廓一阵酥痒,他浑身上下起了寒颤,头皮也一个劲儿地发麻。他忍无可忍,旋身咬牙推开极度涎皮赖脸的王蟾,气急败坏道:“远开些!”
王蟾哭丧着脸下了床重新跪好,但他心下已然又是一阵止不住的恶心。他用被子闷住脸面,竭尽全力不再去想蠕动于自己身侧的小蛤蟆,却在不知不觉间闻到了衣襟上飘散的馊臭味,霎时只恨自己不能弃下这间他坦和里头的王蟾直接逃遁出去。
早已困顿欲死,他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近两个时辰,梦境里的场面光怪陆离,但他清晰见得了前世倒吊在慎刑司的木架上受尽刑罚也未松口的王蟾。就在此时,脚下一阵飘忽,他又来到了御花园中那个万般熟悉的拐角,被炩主儿强忍着恶心抚触着倚靠。
惊得睁开双目后,他的心神不宁并未消减,下意识地向边上一望,却出乎意料地见得王蟾仍跪在地上,垂着头无声地淌泪,膝前早已汪起一小泊泪塘。
“你怎么还跪着?快上来睡觉吧。”说不清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想通了王蟾本质上并无恶意,又或是比对他与自己曾经的行径,下意识地认可了王蟾对前世的炩主儿而言更为无私的忠心,进忠终究是软了语气下床去搀扶他。
“进忠公公,您不生奴才的气了?”王蟾带着哭腔问他,旋即又恳切道:“奴才确实有大错,不该去妄议主子徒惹是非,像奴才这样冲动逞一时之快的莽人,公公您不要也罢。”
这话说得好似自己有意丢弃他一般,进忠无奈一笑,胡乱将他扯回了原先他躺的位置,随口搪塞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见你言辞恶劣便没忍住语气重了些而已,你别太当一回事。”
“奴才伺候过的大公公们见奴才犯了错,总会变着法子或罚或打,哪怕当场不罚,事后也会寻由头磋磨奴才,所以奴才才想着…”他相当明白王蟾的赘述之下具体想表达什么意思,打断道:“所以你想先下手为强,自个儿先罚自个儿?”
王蟾连声道不敢,他嗤笑一声,生硬地宽慰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说不罚,那就是实打实地不罚。”
“进忠公公,您真的和旁人完全不一样。”眼见王蟾眸光闪烁,似感谢又似越发崇拜,他生怕其又要附在自己耳边说些令自己难堪的话,连忙一壁敷衍一壁往床内侧躲:“罢了,你少说两句。”
“进忠公公,您与奴才说说吧,十公主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闻得此言,进忠的目光刹那间扫向了自己,王蟾忍着满心的畏惧坦白道:“奴才方才一直在自我反思,越想越后悔顶撞公公。您想暗示奴才往永寿宫去一定有您的道理,至于那十公主…奴才也觉得定与传言有着天壤之别,否则您绝不会是这般褒扬的态度。”
王蟾难得识相,自己如何能不把握住这样的时机,脑中浮出公主与自己嬉笑怒骂的一幕幕,他未语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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