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惨然一笑：“各位仙人，你们知道最绝望的事是什么吗？”
城主抑制着颤抖：“不是受人蒙蔽犯下滔天大罪，不是亲眼看妻子手下惨死现场，也不是知道全城百姓已身中奇毒，更不是我受人胁迫再次助纣为虐，而是在这些事情都发生后……”
城主缓缓看向梵云梵音，喃喃道：“……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真正的仙人们就来了。”
看到梵云梵音的那一刻，城主的心有一瞬间的怨恨。
是他无能为力无处安放而渐渐变质滋长的阴暗，如滔天巨浪般席卷了他全部的心神。
『为什么你们才来？』
『在我刚刚说出那一句“好”的时候，在我分发药包的时候，在我妻儿身中奇毒的时候，为什么你们没有出现？』
『为什么你们才来！』
『为什么！』
“可是，我又知道，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问题，寻求仙门援助。”城主缓缓垂下脑袋，好似木偶线断，脖子无法支撑头颅的重量，“但事已至此，诸位仙人也无力回天，那毒的解药，非那人的血不可，但那人，我已寻不到了。”
“那人样貌如何？是男是女？”阿瑾沉声道。
城主绝望地闭上眼，声音嘶哑：“我只知他是男子，身高八尺，其余一概不知，从头到尾，我就没看清过他的脸。”
全场死寂。
那人想必施了障眼法，凡人无法看清容貌。
门外，侍卫们仿佛收到了什么指令，周身魔气溢散，瞬间便倾身而动，直扑众人而来。
梵云梵音眼带痛色，他们上前两步，佛杖点地，站在了侍卫群的正前方，道：“很抱歉，是我等来迟了。”
两位僧人不敢回头看那地上跪着的小小凡人，闭眸念经，佛杖金光大盛，将如尸潮般涌来的侍卫群击退。
明九华沉声道：“你继续说。”
身后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城主知道，那一个个袭来的，都是他曾经的手下，他们尊他敬他，却皆因他的无知无能而死。
他不敢也无颜回头看，血丝爬上眼白，双目赤红含泪。
城主膝盖转向白青，道：“昨日白青尊者突然探查那位少年脉象，又去慰问民间的第一批病者，我知以尊者实力，定已发觉不对，那下一个查探目标，最有可能便是我的枕边人——我夫人，我夫人不过一个活死人，怎能瞒过尊者法眼，事情真相必定会被发现。”
“既如此，那你为何还要隐瞒？甚至设计白青尊者？”阿瑾道。
城主嗅闻着空气渐渐弥漫起的血腥味，眼泪如线滚落，心口传来尖锐的疼痛：“那人来无影去无踪，除非他主动出现，我们不可能寻得到，解毒便也无从谈起，既然景城注定灭亡，我为什么不能选择一种更像活着的灭亡呢？”
阿瑾心有猜测，惊道：“你……”
“你打算逼走白青尊者，拖延真相被发现的时间，等城里所有人死后，再等那人出现，求他给所有人起死回生。”游不归淡淡道。
城主心中已无挣扎欲望，便打算顺从那人，打造一个活死人的城池。
白青眼含悲悯：“你可知，你夫人孩儿是如何起死回生的？”
城主身体一颤，两只深陷的眼睛紧紧闭上，整个人渐渐蜷缩成一团：“……小人虽愚钝，但听到魔族一词，便也有所猜测……”
云散轻声道：“你想让他们以另一种方式活着，但其实那并不是活着，控制他们行动说话的，不过是一缕魔念罢了，今日她还像你的妻子，明日便可举剑杀你，一切行为，一命生死，都不过是魔念主人的一念之间。”
凡人不通修仙之事，面对拥有更多手段阅历的修士妖魔，凡人几乎毫无反击之力，对城主与景城遭遇的一切，云散心有所悲。
阿瑾、决明、落葵三人均是沉默不语。
他们尚且年少，却也能感到城主的无力绝望，刚刚城主看向梵云梵音时，他们下意识地扭过了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那其中不论是怨恨还是麻木，都不是他们能承受得了的。
今日之事，将会如一道永恒枷锁，伴随三位少年一生。
“各位仙人，我已罪无可恕，也不想为自己求得什么宽恕，只愿仙人们想想法子，救救我景城百姓。”
“百姓无辜。”城主声音喑哑，眼眶通红，“求各位仙人怜惜。”
阿瑾眉间桀骜不再，尽是急躁自责：“可是那魔族要如何寻得？刚刚那些侍卫动了，是不是说明他还在附近？”
云散摇摇头：“魔念本质上是一缕分神，即使身隔千里，亦可随心而动。”
而且，能随意分出这么多魔念，出手就是屠城级别的魔族，神识一定极为强大，而神识强悍的魔族，修为也绝对不低。
明九华看向白青：“你可有法？”
如果说现在还有谁能救得了京城百姓，那一定非白青莫属。
击退了所有被魔念控制的侍卫后，梵云梵音也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现下也拜托道：“请尊者一试。”
阿瑾憋红了一张脸，拱手鞠躬，语气诚恳，吐字清晰：“请尊者一试。”
白青看着他们，轻叹了一口气：“你们拜错人了，如今能破此局的人，不是本尊。”
众人皆愣。
白青道：“本尊的确猜到了这是一种毒，城主大人从一开始就露出了破绽。”
她看向城主：“你在介绍瘟疫情况时，曾说了一句‘瘟疫起于九日前，病者起初两日并无异样’，既是瘟疫，为何你能如此确定，在病症显露之前，是两日，而不是三日，四日，十日？更何况还是在你不明确瘟疫源的情况下。”
城主一怔，几息之后，沙哑道：“尊者慧极。”
游不归眼神闪了闪，原来如此。
他先前还疑惑过白青尊者为何能察觉端倪，没想到原因竟如此简单。
在不知道瘟疫源头的情况下，城主应该是无法确定瘟疫发作的全阶段的，因为他无法确定，病者在发病之前，瘟疫究竟潜伏了多久。
比如，如果他去让一个健康之人接触病者，希望以此来观察瘟疫发作的全阶段，计划上是可行的，但对已经封城的景城百姓来说，要如何确定那个健康之人不是正处在瘟疫的潜伏期呢？
更何况城主还不明确瘟疫的传染方式，避开接触只是他让百姓们注意彼此隔离的理由，就算用健康的灵兽去试，他也不知道接触病者到底有没有染疫。
那只带出真相的小鸟，真就是命运的安排。
白青继续道：“但那时，本尊还只是怀疑，于是本尊为那少年把脉，以此试探，你的眼神果然出现了异样。”
她手腕一翻，掌心黑丝扭动：“当夜，本尊便去寻了夫人，结果发现她虽有气息，却无脉象，本尊便以灵力探查，不仅发现她身中奇毒，还抽出了一缕魔念，这才确定，城中瘟疫一事还有更大的内幕。”
“本尊本想看你是否知情，再下定夺，却不想你早有准备，竟遭你设计，被人误会，如此，本尊便确认了你是为知情人，想捉你为质，再坦白真相。”
身为那个误会的人，阿瑾羞愧地低下了头。
云散悄悄瞅了眼好友，知道她撒了一点小谎。
她去找城主夫人时，应该是搜魂时发现没魂才知晓有魔念寄生的。
攻击城主也不是想抓他为质，而是想趁城主没有准备时直接搜魂，对方来不及反应，也不知道这等术法，便也升不起反抗之心，能最大限度保护二人神魂。
至于为什么好友行事变得如此偏激直接，云散一时半会还猜不到原因，只能归结于十年的时间里，好友经历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才性格大变。
不过当时她看出了白青的想法，便替她干了这事。
搜魂乃禁术，甚至被归于邪术一类，若是白青暴露了，也有可能被视作邪修，人人喊打应该不至于，但碧水宗肯定是待不了了。
云散舍不得白青遭此磨难。
白青五指合拢，灭了魔念，最后道：“至于这魔毒解药……诸位有所不知，以魔血为解药的魔毒，必定刁钻霸道，若没有天元丹那等丹药，便唯有其本人或子嗣的血可解，本尊就算能研制出解药，也需要先得到一滴血。”
众人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均沉默下来，城主更是心如死灰。
天要亡他景城百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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