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旗无幡,无朱漆箱笼,无锦衣导引。
只七人,皆粗布短打,肩扛木箱,箱体素净,唯贴一张靛蓝封条,印着四枚阳文篆字:“四业联保”。
最前一人,须发花白,左腿微跛,拄一根磨得油亮的青竹杖;杖头挑着一盏纸灯,灯面墨书四字——“民物所归”。
风起,灯焰微晃,字影摇曳,竟似活了过来,在众人瞳孔里游走。
李少爷的手猛地一抖,铁锤脱手,“哐当”砸在石夯上,震得腕骨发麻。
他下意识屈膝——十年驯养刻进骨头里的本能,膝盖刚压向滚烫的砖砾,喉间却骤然一梗,像被那盏灯焰烫穿了气管。
他僵住了。
张大叔已行至三步之外。
目光扫来,不怒,不悲,甚至没有停留。
只是掠过他溃烂的脚踝、撕裂的裤管、颈后尚未结痂的鞭痕,然后轻轻一点头——极轻微,如枝头露珠坠入深潭,无声无痕,却震得李少爷耳膜嗡鸣。
那一眼,没审判,没宽恕,只有一片沉静如渊的确认:你看见了。
你活着站在光里,而光,不再需要你跪着承接。
他没能跪下去。
铁链还锁着脚踝,可身体却像被抽去了所有跪伏的筋络,只剩一种尖锐的空荡,在胸腔里来回刮擦。
他想抬头,又怕撞上张大叔转身时那一瞬的余光;想闭眼,眼前却全是茶仓墙上那幅《浙东茶产图》——“公议定价”四字,正随日光灼烧视网膜。
人群沸腾起来,不是欢呼,是低语,是孩童踮脚扒着大人肩膀的惊问:“阿爹,他们……怎么不跪?”
“嘘——那是北岭来的‘民议贡队’。”
“贡队?贡队也……能不跪?”
声音如潮水漫过李少爷耳际,他却听不见一句完整的话。
唯有那竹杖点地的“嗒”声,一声,又一声,踏在他心鼓之上,节奏分明,不容错乱。
他缓缓松开攥紧的拳头,指甲深陷掌心,血珠沁出,温热。
暮色吞尽最后一丝天光时,他被人拖回驿卒窝棚。
油灯如豆,映着他摊开在膝上的那张《赎罪劳役证》。
朱砂圈盖的字迹在昏光里泛着暗红,像未干的血痂。
他盯着自己名字“李承业”三字,盯得眼眶刺痛,盯得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慢。
终于,他伸手,不是去抚,而是狠狠一撕——纸裂声刺耳,如布帛裹着筋骨撕开。
墨迹在指腹洇开,黑红相间,像一道新生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摸出半截炭条,在残页背面疾书。
笔锋颤抖,却越写越深,越写越直,墨迹浓重如血,字字凿入纸背:
“……万记酒坊三年行贿七十二次,银钱出入皆以桐油账隐匿,账册藏于李宅祠堂地窖第三块青砖之下……”
窗外,夜风骤急,卷起檐角残破的招魂幡,猎猎作响。
灯焰猛地一跳,将他伏案的侧影投在土墙上——巨大,佝偻,却第一次,没有朝向地面。
天光未明,山雾还压在树梢上,湿冷如浸透的棉絮。
李少爷已站在夯土坡前。
他赤着上身,脊背新结的痂被粗麻绳勒开,渗出血丝,在晨霜里凝成暗红细线。
昨夜撕碎的赎罪状残片,被他塞进贴身衣襟,此刻紧贴心口,纸角锋利,一下下刮着皮肉——像有把钝刀,在胸腔里反复拖拽。
他没等工头点名,也没看任何人一眼,只默默扛起那根磨得油亮的石夯,木柄沉得压弯了腰,却比铁链更重。
工头啐了口唾沫,没拦。
老汉不知何时立在坡顶松树下,蓑衣垂着水珠,烟斗未燃,只朝工头微微颔首。
工头便扬声吼:“李承业!北段塌方口!三寸实,一夯不许浅!”
没人应他“李少爷”。
村童提着陶罐送水,见他走近,立刻绕道,泥脚印拐出个生硬的弧。
一个半大姑娘蹲在渠边洗菜,听见夯声,手一抖,青菜滑进浑水里,她头也不抬,只把竹篮往怀里搂得更紧。
李少爷咬住后槽牙,腮帮绷出棱角。
他挥夯,落点比旁人深三分;他抬石,肩胛骨在皮肉下耸动如刀锋;他喘气,喉结上下滚动,却一声不吭。
汗水混着血水淌进眼角,刺得生疼,他只眨一下,再眨一下,仿佛多眨一次,就能把十年积在眼底的灰,一并冲干净。
修到断崖北口,路基突然塌陷三尺,露出底下黑黢黢的虚洞。
工头皱眉:“绕山腰,费两天工。”话音未落,李少爷放下石夯,蹲下去,手指插进湿泥,抠出一块青苔斑驳的碎石——石面刻着半截“水”字,墨痕早被岁月蚀尽,却还嵌在石纹里。
他怔住了。
不是因为认得这字,而是认得这石。
十年前,他骑马踏过此地,指着山坳说:“爹,填了这沟,引水改道,桐油树才长得旺。”当时张大叔跪在泥里,额头磕出血,他笑着扔过去一枚铜钱,叮当一声,滚进沟底。
沟底……就是这儿。
他猛地抓起一把湿泥,在掌心抹匀,又用指甲尖,在泥面上疾速划拉——一道蜿蜒曲线,几处转折,三个蓄水凹潭,还有一行小字:“雷心涧支脉·嘉和元年勘定”。
字迹歪斜,却一笔未迟疑。
柱子是日暮时分赶到的。
他一身尘土,腰间信牌晃得发亮,见那泥图,瞳孔骤缩,一把攥住李少爷手腕:“你记的?真记得?”
李少爷没答,只将泥图翻过来,背面用指甲刻着一行更小的字:“渠底铺青石,缝填桐油灰——我家匠人干的。”
柱子倒吸一口冷气,转身就跑,靴底溅起泥星,直奔山下联席会驿舍。
子夜,三盏气死风灯悬在塌方口上方,水利匠户们手持铜尺、墨斗、水罗盘,沿李少爷所指位置向下掘探。
两炷香后,第一块完整青石槽露了出来,边缘榫卯严丝合缝,槽底桐油灰泛着陈年乌光。
人群围拢,寂静如刀劈开。
忽然一声哭嚎炸响:“我娃饿死那年,井水干了七天!你家填渠那天,我抱着他跪在沟边……你可看见他眼睛?白的!全是白的!”
李少爷没躲。
他扑通一声,双膝砸进泥里,额头触地,肩膀剧烈起伏,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开始用手挖——十指翻飞,指甲崩裂,血混着泥糊满手掌,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像长出来的第二层皮。
他跪在那里,从子夜到破晓,从破晓到正午,从正午到又一个子夜。
不吃,不喝,不眠。
雨水来了,他不动;乌鸦掠过头顶,他不动;张大叔拎着一碗姜汤站在三步外,他仍不动。
第四日申时,暴雨突至。
山洪裹着断枝碎石冲垮新铺的路基,泥流如黑蟒扑向尚未夯实的夯土坡。
众人惊呼奔逃,锄头、扁担丢了一地。
李少爷却猛地跃起,冲向急流最窄处,纵身跳下!
浊浪瞬间吞没他半个身子。
他仰头嘶吼,声音劈开雨幕,竟盖过了雷声:“拆我家老宅!梁木在祠堂东厢!楠木!三根主梁!本就是……偷你们的!”
话音未落,老汉已转身,竹杖点地,嗒、嗒、嗒——三声,稳如鼓点。
身后,七八个汉子抄起斧凿,沉默奔去。
雨水疯狂抽打李少爷的脸。
他死死卡在缺口中央,脊背弓成一张欲断的弓,脚下是翻涌的泥流,头顶是倾泻的天河。
他嘴唇开裂,血混着雨水流进嘴角,咸腥里,竟尝出一丝久违的、清冽的甜味。
不知是谁先停了奔逃的脚步。
不知是谁第一个把扁担递到他手中。
也不知是谁,在他身后,轻轻放下了那桶刚打的清水。
雨还在下。
可坡上没人再叫他“李少爷”。
雨停了,山雾却未散,反而沉得更厚,裹着新夯土的腥气、桐油灰的微苦,还有人汗与血混在泥里蒸腾出的咸涩。
李少爷跪过的那片坡地早已被踩实、铺平、压牢,青石槽嵌入路基深处,如大地愈合的筋骨。
第七日辰时,“归源道”三字由老汉亲书于红绸之上,悬于道口松枝间。
风一吹,绸角翻飞,像一面无声招展的旗。
他站在碑前,没穿衣裳,只系一条洗得发白的粗布腰带。
十指缠着黑布条,渗着暗红,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泥垢——不是污,是印,是刻进皮肉里的界桩。
无字碑高七尺,青石凿得极糙,未打磨,保留着山岩本相。
他仰头看了许久,喉结滚动,却没吞咽。
那块石头太冷,冷得照见自己十年来所有倒影:纵马扬鞭的、掷钱嗤笑的、袖手旁观的……最后都碎在碑面映出的晨光里。
炭笔递来时,他指尖一颤,笔尖断了。
旁人欲换,他摇头,用拇指碾碎断笔,蘸着掌心未干的血,在碑底右下角,刻下一行细如游丝的字:“此路通心,不通权。”刻完,他退后三步,深深一揖。
不是对碑,是对脚下每一寸被他亲手夯过、挖过、堵过、守过的土。
柱子站在人群边缘,没上前,只将这一幕记进心里,又默写进随身竹简——笔锋顿挫处,皆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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