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六年（公元623年）春三月，割据渔阳的燕王高开道因境内粮荒，铤而走险南侵文安、鲁城二地，却被唐将平善政识破其声东击西之计，于鲁城河畔设伏大破燕军，高开道仅率残部北遁。
此时的朔方（唐代北疆的核心战略区，其核心区域大致相当于今陕西省北部、宁夏回族自治区东部及内蒙古自治区河套地区南部），北地春迟，白于山阴坡的积雪尚未化尽，刺骨的寒风依旧卷着沙砾，抽打着朔方东城的土墙。城楼“梁”字大旗下，两名身着旧隋明光铠的将领正凭栏远眺。身材魁梧、面有刀疤的是左卫将军贺遂；一旁身形精干、目光沉静的是长史索同。
贺遂本为并州军户子弟，大业九年随军征辽，在萨水之役中冒死救出被围队正，因功授封旅帅。隋末大乱，他所在的边军被裹挟入梁师都麾下。索同则出身朔方小吏，通文墨，晓地理，因善于筹划粮秣而被擢升。两人共同镇守着梁国东部屏障的朔方东城（今陕西靖边白城子以东）及周边军镇，手下节制着来自河套以南、横山以北广袤地域的兵马与百姓。
“看这风向，是要变了。”贺遂抓了一把墙头的沙尘，任其从指缝流走。索同没有接话，只是将一卷磨损的羊皮地图在雉堞上摊开。地图上，以朔方郡为中心，北至河套，南抵延州，西达盐川，东接麟州的广大地域上，标注着大小城池与部落。其中最为关键的，便是他们二人实际控制的十二州之地。
这十二州，乃是梁师都鼎盛时期在鄂尔多斯南缘及陕北北部设置的军政区划，囊括了：
朔方（核心，治今陕西靖边北）、雕阴（今陕西绥德一带）、弘化（今甘肃庆阳）、延安（今陕西延安）、盐川（今陕西定边），以及静德、儒林、金明、抚宁、开光、银州、真州等州县。其地大致相当于今陕西省榆林市大部、延安市北部，甘肃省庆阳市东北部及宁夏回族自治区盐池县一带，扼守中原与河套交通要冲。
当夜，朔方东城官署密室，只一灯如豆。火盆里的炭偶尔爆出几点星火，映着两人凝重的脸。
“不能再等了。”贺遂将一封密信投入火中，信纸蜷曲成灰，最后的印痕依稀是“唐延州总管段”字样。“段德操的使者第三次潜入了。上次是许以爵位，这次……”他压低了声音，“是太子与秦王联名的手书副本。长安的意思很明白，大唐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现在归顺，便是功臣。”
索同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案几上画出简陋的形势图：“大王（梁师都）自去年刘仙成事件后，愈发多疑暴虐。稽胡刘仙成率众来投，反因谗言被杀，其部众星散，人人自危。如今突厥内争不休，颉利可汗自顾不暇，早已不似往年那般可靠。而我们……”他顿了顿，指向图上标着粮仓的位置，“去岁歉收，今春又寒，军中存粮，只够月余。西城（梁师都驻跸的朔方西城）那边，还频频来令催促粮草兵员。”
贺遂一拳轻轻捶在案上，铠甲叶片作响：“为他梁家守了这些年边，换来什么？弟兄们饿着肚子，穿着破袄，还要替他防着突厥、顶着唐军！他倒好，躲在西城，依旧做着‘解事天子’的梦，全不看这天下早已姓了李！”
索同抬起眼，目光锐利：“贺兄所言极是。然则举事易，善后难。我等麾下这十二州军民，户口数万，兵马逾万。是战是降，身家性命皆系于此。降唐，有三虑：一虑唐廷是否真心容纳，秋后算账；二虑部下将士是否愿随，尤其是那些与唐军有血仇的；三虑西城若发兵来攻，突厥若派骑干扰，我等能否支撑到唐军来援？”
贺遂闻言，沉默良久。窗外风声呼啸，如万马奔腾。终于，他开口道：“索长史，你一向思虑周详。依你看，该如何取信于唐，又能稳住局面？”
索同道：“需做三件事。其一，你我联名，不仅献上降表，更需将所辖十二州之户口、兵员、仓廪、舆图详细造册，一并献上，以示至诚，绝无保留。其二，立即秘密联络心腹将校，晓以大义，陈明利害。愿意者，共谋大事；犹豫者，暂且安抚；坚决不从者……”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则需果断控制，以防泄密。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必须同时派出信使，分别联络唐延州总管段德操与夏州方向的唐军，请求他们在我等公开易帜之时，即刻出兵，东西对进，直逼西城，使梁师都无暇东顾。”
“好！”贺遂霍然起身，“就这么办！这千斤重担，我二人一同挑了。为了这数万军民能得太平安居，为了弟兄们能有个正经前程，这叛逆主上的罪名，我贺遂背了！”
两只覆盖着老茧、紧握过刀柄也握过锄头的大手，在昏暗的灯光下紧紧握在一起。一个改变朔方乃至整个唐初北疆格局的决定，于此尘埃落定。
三月二十日，贺、索二人举十二州投降的消息传至长安时，恰是常朝时分。太极殿内，香烟袅袅，文武分列。当鸿胪寺官员几乎是奔跑着将朔方急报呈至御前时，殿内原本肃穆的气氛泛起了一丝微澜。
侍中陈叔达展开以贺遂、索同名义发出的降表及那厚厚的册籍，朗声诵读。表文言辞恳切，详述“梁主失道，突厥势衰，百姓思安，将士归心”之情，并“愿举朔方、雕阴、弘化等十二州土地军民，归奉王化”。
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左仆射裴寂出列，面带喜色道：“陛下！此乃天佑大唐！梁师都割据朔方，引突厥为患，实为北边巨蠹-9。今其股肱自溃，十二州千里之地，不费一兵一卒，传檄而定，足见天命人心，皆归我朝。当立刻下诏褒奖，厚赏来使，以安降者之心，并促段德操趁机进军，直捣西城！”
话音刚落，门下侍中魏征便持笏出班，声音清越：“裴公之言，自是正理。然臣有虑者三。其一，贺遂、索同之降，是否真意？有无诈降诱敌、与西城夹击我军之可能？其二，即便真心，彼等能否完全控制十二州局面？一旦有变，我军是救是不救？其三，此例一开，若他处割据者皆效仿，临危来投，我朝是皆予厚赏，抑或有所甄别？赏罚之度，关乎国家威信，不可不慎。”
裴寂皱眉：“魏大夫未免多虑！彼连户口图册都献来了，岂能有诈？当务之急是抓住良机，稳定朔方。”
此时，立于武官班首的秦王李世民，目光一直凝视着殿侧悬挂的巨幅北疆舆图。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殿内安静下来：“魏侍中所虑，不无道理。然裴仆射所言，更是机不可失。”他转向御座上的李渊，“父皇，儿臣以为，对贺遂、索同二人，当明予重赏，赐以高爵，尽显我大唐气度与诚信。对其所部军民，可下诏免赋一年，以彰仁德。同时，密令夏州刘旻、延州段德操，即刻整军，做出接应态势。若贺、索能稳守东城，则我军可会师于西城之下；若其有变，我军亦能迅速控制要地，不至被动。”
李渊抚须沉吟，目光扫过阶下众臣，最终落在一直未语的太子李建成身上：“太子以为如何？”
李建成从容出列：“儿臣赞同秦王之策。既示怀柔，亦备武略。此外，儿臣建议，可即刻选派一位干练使者，携诏书、印信及赏赐，速往朔方东城，当面宣慰，一则显诚，二则可实地勘察情势。”
李渊颔首，脸上露出决断之色：“善！就依此议。中书即刻拟诏：授贺遂为右武侯将军、朔州刺史，封怀化县公；授索同为银青光禄大夫、夏州都督府司马，赐帛千匹。诏告十二州军民，免今年租调。另，命段德操、刘兰等严密戒备，相机而动！”
“陛下圣明！”殿中文武齐齐躬身。
退朝时，阳光已洒满殿前玉阶。李世民与房玄龄、杜如晦并肩而行。
房玄龄低声道：“殿下，朔方若定，则北疆突厥失去最重要之内应，河北、河东压力可大减矣。”
杜如晦补充道：“然梁师都必不甘心，恐求救于突厥颉利，最后一搏。接下来，段德操将军那边，怕是有一场硬仗。”
李世民望着北方天际，微微一笑：“癣疥之疾，终将涤荡。这天下归一之势，已如这春日朝阳，不可阻挡了。”
次日，唐廷诏令以六百里加急送出。接到贺遂、索同降书的唐延州总管段德操，抓住这千载良机，尽起边兵，猛攻梁师都。梁师都果然如杜如晦所料，仓皇退保朔方西城，并紧急向突厥颉利可汗求援。一场围绕朔方归属的更大规模较量，已然拉开序幕。
而在更广阔的时空背景下，贺遂、索同以十二州归唐，宛如推倒了一块关键的多米诺骨牌。它不仅严重削弱了梁师都，更向所有仍在观望的割据势力与周边部族，昭示了大唐不可逆转的统一向心力。
与此同时，另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已在南方奏响，前洪州总管张善安举兵反叛的消息，即将送达长安。天下这盘大棋，在一隅归于平静的同时，另一隅正酝酿着新的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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