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9月,坦伯夫省。波德戈尔村的田野异常诡异。
战时共产主义的铁蹄踏碎了每一寸土地,征粮队如同嗅到腐肉的秃鹫,在枯黄与焦黑的田野间盘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混杂着腐烂麦秆、牲畜粪便,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铁锈与陈血混合的腥气——那是饥饿与死亡熬煮出的汤羹。
前白军兽医斯捷潘·安德里耶维奇蹲在自家歪斜的农舍门槛上,枯瘦的手指捻着几粒麦子。麦粒饱满得不正常,泛着一种病态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暗红光泽,像凝固的血珠。他身后,老母牛“斑点”焦躁地用蹄子刨着夯实的泥地,喉咙里滚出低沉、呜咽般的哞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田野的方向,瞳孔深处映着一片诡异的红。
“又来了,老姑娘?”斯捷潘的声音沙哑,带着长久沉默后的滞涩。他摊开手掌,那几粒血色麦子在掌心微微搏动,仿佛有微弱的心跳。他凑近鼻尖,一股极淡的、类似铁锈与奶腥混合的怪味钻入鼻腔。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啼哭声,如同初生婴儿的呜咽,竟从掌心的麦粒缝隙里幽幽钻出,细若游丝,却又刺得他耳膜生疼。
斯捷潘猛地攥紧拳头,麦粒的硬壳刺入掌心,那啼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望向村外那片被夕阳染成一片病态橘红的田野。血色的麦浪在晚风中无声翻涌,每一片麦穗都沉甸甸地垂着,像无数颗死不瞑目的眼珠。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起,顺着脊椎爬升,几乎要冻结他的骨髓。这土地病了,病得厉害,病得超出了草药与兽医能理解的范畴。他想起战场上那些被毒气熏得发黑、肿胀变形的面孔,一种比炮火更令人窒息的恐惧攫住了他。
村口传来一阵粗暴的喧哗和车轮碾过碎石的刺耳声响,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刮过所有人的神经。征粮队来了。五辆蒙着厚厚灰尘的军用卡车停在村公所前,车斗里堆满了麻袋,散发出浓烈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为首的是德罗兹多夫指挥官。他身材高大,穿着笔挺的卡其布军装,肩章在夕阳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他走下车,靴子踏在泥地上发出沉重的“噗噗”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村民绷紧的心弦上。他环视着死寂的村庄,目光扫过那些紧闭的、糊着破布的窗户,嘴角挂着一丝居高临下、混合着厌倦与施虐快感的冷笑。
“集合!所有能喘气的,到村公所前空地!”他的声音洪亮,带着金属般的刮擦感,瞬间撕裂了黄昏的寂静。几个士兵粗暴地踢开几户人家的木门,像驱赶牲口一样将村民从低矮的屋子里赶出来。男女老少,衣衫褴褛,脸上刻着长久饥饿留下的深沟,眼神浑浊,像一群被逼到绝境的、无声的兽。
德罗兹多夫站在临时搭起的木箱上,身影被夕阳拉得又细又长,投在瑟瑟发抖的人群身上,如同一个巨大的、狰狞的十字架。他手中举着一纸公文,纸页在风中哗哗作响。
“公民们!”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根据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及人民委员会关于粮食专政的紧急法令,以及坦伯夫省革命军事委员会第17号指令,波德戈尔村必须完成本季余粮征集份额!任何藏匿、抵制、阻挠苏维埃粮食政策的行为,都将被视为对无产阶级革命的反叛,将受到革命法庭最严厉的审判!”
人群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卷起尘土的呜咽。铁匠遗孀玛尔法·叶戈罗娃站在人群边缘,三个瘦小的女儿紧紧依偎在她褴褛的裙裾后。她丈夫伊万,那个有着山熊般臂膀和爽朗笑声的男人,三个月前就因为“藏匿一袋发霉的燕麦”被德罗兹多夫亲手枪毙在村口的老橡树下。玛尔法垂着眼,盯着自己开裂的脚趾,仿佛要把脚下的尘土盯穿。她感到一阵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眩晕,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丈夫倒下时胸腔里那声沉闷的、拖长的叹息。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站立。
“看!”一个农妇突然指着远处田野,声音因恐惧而变调,“麦子……麦子在哭!”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田野。夕阳的余晖下,那片血色的麦浪诡异地起伏着,一阵阵细弱却连绵不绝的婴儿啼哭声,真的从麦田深处飘荡过来,乘着晚风,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那哭声纯净,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哀伤,仿佛大地深处埋葬了无数夭折的婴孩,此刻正被这残酷的黄昏唤醒。
德罗兹多夫脸上的冷笑瞬间冻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但随即被更凶狠的暴戾取代。“反革命谣言!资产阶级的妖术!”他猛地拔出腰间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那片哭泣的麦田,“这是富农和白匪余孽制造的恐怖气氛!妄图动摇苏维埃政权!”
“开枪!给我打掉这些妖麦!”他厉声下令。
枪声骤然撕裂空气,子弹呼啸着射向麦田。血色的麦穗在弹雨中剧烈摇晃、折断,暗红的汁液飞溅出来,像真正的血。然而,那啼哭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在枪声的间隙里变得更加凄厉、更加密集,仿佛无数个婴儿的哭嚎叠加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几个胆小的妇人当场瘫软在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住手!你们这些疯子!”斯捷潘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踉跄着扑到德罗兹多夫面前,挡在枪口和麦田之间,声音嘶哑地喊道,“是土地在哭!是它在流血!你们听不见吗?!”
德罗兹多夫眼中凶光一闪,枪口猛地调转,狠狠砸在斯捷潘的额角。骨头碎裂的闷响令人牙酸。斯捷潘闷哼一声,眼前发黑,踉跄着摔倒在地,温热的血顺着他的眉骨蜿蜒流下,糊住了他的左眼。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两个士兵粗暴地按住肩膀,死死压在冰冷的泥地上。
“把这个散布反革命谣言的白军余孽给我关起来!”德罗兹多夫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点,声音因愤怒和某种更深的恐惧而微微发颤,“明天……明天我们就用无产阶级的科学,彻底净化这块被妖魔玷污的土地!”
当夜,斯捷潘被关在村公所那间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的杂物间里。额角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血痂糊住了睫毛。窗外,那诡异的婴儿啼哭声并未因枪击而消失,反而在死寂的深夜里显得更加清晰、更加执拗,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他疲惫不堪的神经。他蜷缩在霉烂的稻草堆上,听着那哭声,恍惚间又回到了三年前乌克兰的雪原,炮火撕裂天空,毒气弹爆炸后升起的黄绿色烟雾中,战友们扭曲的身体在雪地里抽搐,发出类似婴儿濒死般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那声音,与此刻窗外的啼哭诡异地重叠了。
第二天清晨,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透了脏水的破布。五辆卡车停在村公所前,车斗里不再是麻袋,而是几只笨重的、涂着刺眼黄黑条纹的金属罐子。罐体连接着粗大的橡胶管,管口装着狰狞的喷嘴。士兵们穿着厚重的、带着玻璃面罩的防护服,笨拙地操作着。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带着甜腻花香的刺鼻气味——紫罗兰味的死亡。
德罗兹多夫站在卡车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灰白。他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眼窝深陷,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他抬起手,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非人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准备……净化。”
阀门被缓缓旋开。嗤——嗤——刺耳的泄压声响起。浓稠的、带着梦幻般紫罗兰香气的黄绿色雾气,从喷嘴里汹涌而出,迅速弥漫开来,沉甸甸地笼罩了村公所前的空地,又贪婪地向村舍和田野流淌。那甜腻的香气之下,是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毁灭的气息。
空地上还滞留着几个被驱赶出来、负责搬运的村民。雾气触碰到他们裸露的皮肤,瞬间,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撕裂了清晨的寂静!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起泡、溃烂,眼睛在眼眶里融化成浑浊的液体,身体剧烈地抽搐、扭曲,像被无形的火焰焚烧的稻草人。他们甚至来不及跑出五步,就扑倒在泥泞里,身体在毒雾中迅速肿胀、变形,散发出皮肉烧焦的恶臭。那紫罗兰的甜香,彻底被死亡的腥膻覆盖。
关在杂物间的斯捷潘,从门缝里目睹了这地狱般的一幕。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堵在喉咙口。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铁锈味在口中弥漫,才没让自己叫出声。透过弥漫的毒雾,他看见德罗兹多夫站在雾气边缘,防护面罩下的脸孔模糊不清,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在雾气的映衬下,竟闪烁着一种非人的、幽蓝的、如同冰层下寒潭般的诡异光芒!那光芒冰冷、贪婪,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饥饿。
毒雾持续喷射了整整一个上午。当阀门关闭,黄绿色的瘴气在带着寒意的秋风中缓缓消散,村公所前空地已变成一片修罗场。十几具肿胀发黑、流淌着黄绿色脓液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伏在泥泞里,苍蝇嗡嗡地聚集。空气里紫罗兰的甜香尚未散尽,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尸臭,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特有的气息。
更可怕的变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悄然蔓延。田野里,那些被毒雾浸染过的血色麦穗并未枯萎,反而以一种妖异的速度疯长,麦粒大如榛子,红得发黑,沉甸甸地压弯了麦秆。每当夜幕降临,田野里便不再只是婴儿的啼哭,而是混杂了无数种声音:男人粗重的喘息、女人绝望的呜咽、孩童临死前的抽噎、骨骼被碾碎的咔吧声……它们汇成一片低沉的、无休止的背景噪音,如同大地在痛苦地呻吟。
波德戈尔村开始出现“蓝人”。起初是村东头那个沉默寡言的老鞋匠伊里亚。他整日坐在自家门槛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毒雾弥漫过的方向,皮肤渐渐透出一种淡淡的、如同淤青般的青蓝色。他不再说话,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钉鞋的动作,锤子敲在铁砧上,发出空洞的“咚、咚”声,节奏诡异地与田野里传来的背景噪音应和着。接着是村西头的寡妇阿加菲娅。她开始在深夜游荡,赤着脚,裙裾沾满泥浆,嘴里哼唱着一支谁也没听过的、调子古怪的摇篮曲,声音飘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脸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嘴角咧开一个僵硬的、绝非人类能做出的诡异笑容。
玛尔法·叶戈罗娃的三个女儿,成了这诡异变化最先、也最清晰的映照。大女儿卡佳,十岁,原本乖巧懂事,如今整日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坐在炉灶边,用一种平板、毫无起伏的语调,一遍遍重复着:“伊万·叶戈罗夫……临死前说……面包……给孩子们……”——那是她父亲被枪决前,对德罗兹多夫喊出的最后一句话。二女儿丽莎,八岁,开始用灰烬在冰冷的土墙上画满扭曲的人形,那些人形没有眼睛,只有大张的、无声呐喊的嘴。最小的女儿索尼娅,才五岁,夜里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小手指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用稚嫩却冰冷的声音说:“妈妈,德罗兹多夫叔叔在雾里……跳舞。他的眼睛……是蓝色的火。”
玛尔法的心在滴血。她用尽所有方法:在门框上挂上艾草和大蒜,用圣水擦拭女儿们的额头,低声祈祷……但一切徒劳。女儿们眼中的天真正被一种深不见底的、非人的茫然取代。她感到一种冰冷的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想起了斯捷潘,那个被关在村公所的前白军兽医。他懂草药,懂牲畜的奇异行为,或许……他也懂这片被诅咒的土地正在发生什么?
趁着一个浓雾弥漫的深夜,玛尔法裹着破旧的头巾,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溜到村公所后墙。杂物间的木栅栏门虚掩着——士兵们大概觉得这个额角带伤、奄奄一息的老兽医构不成威胁。她闪身进去,借着从破窗透入的微弱月光,看到了蜷缩在稻草堆上的斯捷潘。他脸色灰败,额角的伤口结着黑痂,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得惊人,正死死盯着窗外弥漫的蓝雾。
“斯捷潘·安德里耶维奇……”玛尔法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救救我的孩子们……她们……她们不对劲!”
斯捷潘缓缓转过头,月光下,他的眼神复杂,混杂着痛苦、恐惧,还有一丝残存的、不肯熄灭的探究光芒。“玛尔法……是你?”他艰难地撑起身体,声音沙哑,“我看到了……昨天……德罗兹多夫……他的眼睛……是蓝的。像冰,像……坟墓里的磷火。”
他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到窗边,指着外面。浓稠的、带着幽蓝光泽的雾气正无声地弥漫在村庄上空,像一层活着的、流动的裹尸布。雾气中,隐约可见几个僵硬的身影在缓慢移动,正是那些“蓝人”。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被毒气杀死、随意丢弃在空地上的尸体,竟在蓝雾的笼罩下,皮肤上的溃烂在缓慢愈合,青黑色的血管在皮下如活物般蠕动,肿胀的身体正被一种诡异的蓝光所浸透。
“不是病,玛尔法,”斯捷潘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真相后的绝望颤抖,“是……怨念。土地记住了。伊万的血,老鞋匠的绝望,阿加菲娅的恐惧……还有那些被毒气烧死的人,他们的恨,他们的不甘,他们的痛苦……全被这毒气和血浸透的土地吸了进去!这蓝雾……是死人的魂,是地里的毒,是活人的怕……搅在一起,成了精!它要找替身,要找活人填它的空!”
他猛地抓住玛尔法冰冷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德罗兹多夫!他站在毒雾最浓的地方!他……他不是人了!他是门!是让这蓝雾钻进活人身体里的……门!”
就在这时,村公所方向传来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皮靴踏在泥地上的“噗噗”声,异常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脚步声停在杂物间门外。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被缓缓推开。
门外站着的,正是德罗兹多夫。
月光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穿着笔挺的军装,但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流动的、薄纱般的幽蓝光晕里。他的脸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唯有那双眼睛——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两簇幽蓝的火焰无声地燃烧着,冰冷,贪婪,毫无属于人类的温度。那目光扫过斯捷潘和玛尔法,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像在打量两件即将腐朽的物品。
“安德里耶维奇同志,”德罗兹多夫开口了,声音依旧洪亮,却像生锈的齿轮在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仿佛不是从喉咙里,而是从地底深处传来,“还有……叶戈罗娃同志。深夜密谋,意图何为?是在策划……反革命暴动吗?”
他向前踏了一步,幽蓝的光晕随着他的移动而荡漾。杂物间里温度骤降,那股紫罗兰混合着尸臭的怪味瞬间浓烈起来。斯捷潘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额角的伤口突突地跳着疼。玛尔法更是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恐惧的尖叫冲口而出。她看见德罗兹多夫军装下摆,沾着几片暗红色的、如同血痂般的泥块,正随着他的步伐,诡异地蠕动着。
“指挥官同志……”斯捷潘强迫自己迎上那双幽蓝的眼睛,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土地在流血。它流的血,是人的血。它要讨债了。你……你挡不住。”
德罗兹多夫脸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那层幽蓝的光晕剧烈地波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激烈地撕扯。他抬起手,那只手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布满青色血管的诡异状态,指甲又长又弯,泛着金属般的冷光。
“讨债?”德罗兹多夫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完全失去了人声的质感,像无数冤魂在同时嘶吼,“是苏维埃在讨债!是革命在讨债!这些……这些懦弱的、囤积粮食的蛆虫!他们该死!他们的血……是肥料!他们的魂……是燃料!”他猛地指向窗外弥漫的蓝雾,“看!多么……强大的力量!无产阶级的净化之火!它烧尽了旧世界的污秽,它将带来……纯净的新世界!”
随着他的嘶吼,窗外的蓝雾骤然翻腾起来,如同被激怒的巨兽,浓雾中无数扭曲的人脸轮廓若隐若现,发出无声的尖啸。整个杂物间剧烈地摇晃,灰尘簌簌落下。德罗兹多夫的身体也剧烈地颤抖着,军装下摆的泥块疯狂蠕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蓝色的虫子要钻出来。他眼中的幽蓝火焰暴涨,几乎要吞噬他整个头颅。
“走!”斯捷潘用尽全身力气低吼一声,猛地将身边的玛尔法推向杂物间另一侧的小窗!同时,他抓起手边一根用来支撑腐朽房梁的粗木棍,用尽残存的力气,狠狠砸向德罗兹多夫!
木棍带着风声呼啸而下,却在即将触及德罗兹多夫肩膀的瞬间,“咔嚓”一声脆响,从中断裂!仿佛砸中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万年寒冰。断裂的木刺反弹回来,划破了斯捷潘的手掌,鲜血淋漓。
德罗兹多夫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他缓缓转过头,那双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眼睛锁定了斯捷潘。他嘴角咧开一个巨大的、非人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叛徒……”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如同冰层碎裂。
一股无法抗拒的、带着刺骨寒意的巨大力量猛地攫住了斯捷潘的脖颈,将他整个人凌空提起!双脚离地,窒息感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徒劳地抓挠着那些无法触及的存在,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玛尔法从破窗狼狈地滚了出去,落地时摔得浑身剧痛,但她顾不上这些,连滚带爬地扑向村公所后院堆放柴火的角落。她记得那里有一小罐用来点灯的、气味刺鼻的煤油。她颤抖着双手拧开盖子,将粘稠的黑色液体狠狠泼向杂物间的木墙和门框,又手忙脚乱地掏出怀里的火镰和火石。
“嗤啦!嗤啦!”火星在死寂的夜里异常刺眼。
“玛尔法!不!”斯捷潘在窒息中发出最后的嘶吼,不知是阻止还是绝望的呐喊。
“嚓!”一颗火星溅落在浸透煤油的木料上。
“呼——!”火焰猛地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和泼了油的墙壁,瞬间将杂物间的门框和半边墙壁吞噬。灼热的气浪和刺鼻的浓烟猛地向内席卷。
“呃啊——!”一声非人的、混合着痛苦与暴怒的嘶吼从火中炸开!那无形的扼制骤然消失,斯捷潘像破麻袋一样被甩飞出去,重重撞在对面土墙上,肺里的空气被彻底挤空,眼前金星乱冒。
火焰中,德罗兹多夫的身影在扭曲、跳动。幽蓝的光晕与橘红的火焰激烈地撕扯、对抗,发出“滋滋”的可怕声响,冒出大股大股带着恶臭的青烟。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那声音里充满了被灼烧的痛苦和被冒犯的狂怒。他踉跄着后退,撞开燃烧的门框,冲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和更加浓郁翻腾的蓝雾之中。那双幽蓝的眼睛在火光与浓雾的交界处最后闪烁了一下,带着刻骨的怨毒,然后彻底消失。
斯捷潘挣扎着爬起来,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玛尔法冲进来,拖起他就往外跑。两人跌跌撞撞冲出火场,身后,村公所杂物间在烈焰中噼啪作响,火光映照着整个死寂的村庄,也映照出浓雾中无数僵立、沉默、皮肤泛着幽蓝光泽的身影。那些“蓝人”对燃烧的火焰视若无睹,只是齐刷刷地、缓慢地转过头,用空洞的、泛着蓝光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们逃窜的方向。
两人一口气跑回玛尔法那间低矮的农舍。斯捷潘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粗气,额头的伤口和手掌的裂口都在渗血。玛尔法颤抖着点亮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三个女儿蜷缩在冰冷的炉灶边的草铺上,睡得异常安静,小脸在灯下泛着一种不祥的、淡淡的青白色。卡佳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梦中继续着那句“面包……给孩子们……”
“不能再等了,玛尔法,”斯捷潘喘息着,声音虚弱却斩钉截铁,他指着窗外,“今晚。必须走。趁……趁那东西被火烧伤,蓝雾还没完全合拢。往东,去利佩茨克方向。那里……还有没被征粮队踏遍的村子。”
玛尔法看着女儿们毫无生气的小脸,又看看斯捷潘额角狰狞的伤口和染血的手掌,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绝望碾碎。她用力点头,泪水无声地滚落:“好。走!”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两个被命运逼到绝境的人如同鬼魅,在死寂的村庄里无声地忙碌。玛尔法翻出所有能穿的厚衣服,用破布包起仅剩的一小袋发霉的黑麦粉和几块硬如石头的干面包。斯捷潘则跛着脚,用颤抖的手在院角挖出他埋藏的一小瓶止血的草药粉和几根磨尖的铁钉——这是他全部的“武器”。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那间被征粮队砸得七零八落的兽医棚,里面散落着药瓶和工具,像他破碎的前半生。他默默捡起一把还算锋利的兽医用手术刀,插进腰带。
当东方天际刚刚透出一丝灰白,惨淡得如同死人的脸,两人带着三个昏昏沉沉、眼神茫然的小女孩,悄悄摸到了村子最东头。斯捷潘家那匹瘦骨嶙峋的老母马“斑点”被拴在篱笆边,它不安地刨着蹄子,浑浊的眼睛在晨雾中瞪得极大,死死盯着村中心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恐惧的呜咽声。
“嘘……老姑娘,别怕……”斯捷潘抚摸着它嶙峋的脖颈,声音沙哑。他费力地将最小的索尼娅抱上马背,用绳子将她和姐姐们固定在马鞍上,又扶着几乎虚脱的玛尔法坐上去。他自己则牵着缰绳,准备徒步在前面开路。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整齐、令人心胆俱裂的踏步声,从村庄中心的方向,穿透浓雾,清晰地传来。
“咚……咚……咚……”
不是活人的脚步。沉重,僵硬,带着泥土的滞涩感,仿佛有千军万马正从坟墓中爬出,踏着大地的胸膛行进。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
斯捷潘猛地回头。
浓得如同实质的蓝雾,正从村中心缓缓涌来。雾气中,影影绰绰,是无数的人影。有穿着破烂农民服装的,有穿着红军制服的,有女人,有孩子……他们的身体半透明,泛着幽幽的、不断流淌变幻的蓝光,皮肤下青黑色的血管如同活蛇般蠕动。他们动作僵硬,步伐却异常整齐,沉默地行进着,没有呼吸,没有交谈,只有那沉重、统一、踏碎大地的“咚、咚”声。他们空洞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点幽蓝的、毫无温度的火焰。这是一支由死者组成的、沉默的蓝色民军!
队伍的最前方,是德罗兹多夫。他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身体被一层浓郁到近乎墨色的蓝光包裹,那光芒如同活物般在他周身翻腾、咆哮。他军装破碎,露出下面同样泛着幽蓝光泽的皮肤,脸上纵横交错着被火焰灼烧留下的焦黑痕迹,但那双眼睛——两团疯狂燃烧的、纯粹的幽蓝火焰——死死地、穿透浓雾,锁定了斯捷潘和玛尔法的方向。他的嘴角咧开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狞笑,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走!快走!”斯捷潘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他狠狠一鞭抽在“斑点”瘦弱的臀部。老马受惊,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猛地向前窜去,拉着马车冲上了通往村外的小路。
身后,那支沉默的蓝色民军骤然加速!沉重的脚步声汇成一片撼动大地的轰鸣,如同无数面巨鼓在灵魂深处敲响。浓雾翻涌,幽蓝的光芒刺破灰白的晨曦,冰冷的、带着紫罗兰与尸臭混合的寒风,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从背后死死攫住了奔逃的马车。斯捷潘拼命奔跑,肺叶像破风箱般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正从脚踝向上蔓延,皮肤上迅速爬起一层青蓝色的、蜘蛛网般的细纹。
玛尔法紧紧抱住三个女儿,孩子们在颠簸中惊醒,却没有哭闹。卡佳空洞的眼睛望着身后翻涌而来的蓝雾,嘴唇无声地开合:“爸爸……在队伍里……”丽莎的小手伸向浓雾,仿佛想抓住什么。最小的索尼娅,脸上竟浮现出一个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诡异的微笑,轻声说:“德罗兹多夫叔叔……在笑。”
斯捷潘回头一瞥,魂飞魄散。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蓝人”几乎要追上马车!它们青灰色的手指伸得笔直,指尖滴落着幽蓝的、如同融化的冰晶般的液体,眼看就要触碰到“斑点”扬起的马尾。那幽蓝的光芒映在马惊恐的瞳孔里,老马发出濒死般的哀鸣,几乎要瘫软下去。
“啊——!”斯捷潘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不是出于恐惧,而是被逼到绝境的最后一丝血性。他猛地转身,从腰间拔出那把磨得雪亮的兽医手术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向最前面那个伸着手的“蓝人”!
刀光一闪,没入那“蓝人”半透明的胸膛。没有鲜血,只有一片幽蓝的光晕剧烈地闪烁、炸裂,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如同冰块落入沸水。那“蓝人”身体猛地一滞,动作僵硬,眼中的蓝火剧烈摇曳,暂时被阻挡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斑点”爆发出最后的潜力,拉着马车猛地冲出了蓝雾笼罩的范围。前方,灰白的天光下,是通往利佩茨克方向的、坑洼不平的土路,两旁是收割后光秃秃的、死寂的田野。身后,村庄彻底被翻腾的、沸腾的幽蓝浓雾吞没。那撼动大地的脚步声和无声的尖啸,被浓雾隔绝,渐渐变得沉闷。
马车在荒芜的土路上颠簸狂奔。天色彻底亮了,惨淡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斯捷潘瘫倒在车辕旁,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撕裂般的疼痛。他抬起手,借着天光,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左手从指尖开始,正迅速失去血色,皮肤变得透明,青色的血管在皮下清晰可见,正诡异地搏动着,透出一种冰冷的、淡淡的蓝光。那寒意如同活物,正沿着手臂,缓慢而坚定地向上侵蚀。
玛尔法也看到了。她看着斯捷潘正在异变的手,又低头看看自己怀中三个女儿。卡佳的脸颊上,不知何时也浮起了一小片不祥的、淡蓝色的晕痕。丽莎的呼吸变得异常缓慢,胸口起伏微弱。只有最小的索尼娅,还睁着那双清澈又诡异的眼睛,望着父亲正在变蓝的手,小声说:“斯捷潘叔叔,你的手……在发光。像村里的雾。”
斯捷潘颓然靠在冰冷的车轮上,望着身后。波德戈尔村的方向,已被一片无边无际、缓缓翻涌的幽蓝雾海彻底吞没。那雾气浓得如同凝固的血液,又带着一种非人间的、冰冷的光泽,在惨淡的秋日阳光下,无声地蒸腾、弥漫,仿佛一张巨大的、活着的裹尸布,将整个村庄,连同其中所有的活人、死人、怨念与绝望,永恒地包裹、封存。
雾海深处,隐隐传来那支蓝色民军沉重、整齐、永无休止的脚步声,“咚……咚……咚……”,如同大地垂死的心跳,又如同一个巨大坟墓中,无数亡魂在永恒的循环里,一遍遍排练着他们未完成的进军。那脚步声穿透空间,穿透皮肉,直接敲打在斯捷潘和玛尔法的灵魂上,冰冷,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宿命感。
马车在荒芜的土路上颠簸着,向着未知的东方。斯捷潘看着自己指尖那抹越来越深的蓝,又望了一眼怀中女儿脸上悄然蔓延的淡青色。他感到那蓝雾的寒意,正从指尖,从脚底,从每一次呼吸的间隙,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渗入血液,渗入意识的最深处。他分不清,是身体在变成雾,还是雾,早已成了他们身体里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利佩茨克,真的能逃开吗?他抬头,前方灰白的地平线上,天与地混沌交融,仿佛另一片更广袤的、无声的蓝雾,正静静等待着他们这些从地狱裂缝中侥幸爬出的、注定被侵蚀的残骸。那沉重的脚步声,在耳边,在心底,在每一寸被蓝雾浸透的土地上,永无止息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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