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谢尔盖耶维奇·库兹涅佐夫裹着他那件磨得发亮的旧军大衣,佝偻着背,踩着积雪覆盖的木板路往家走。他刚从“劳动红旗”机械厂退休半年,养老金微薄得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片枯叶,但五十岁的脊梁早已被三十年的车床操作压弯,再也挺不直了。他住的“十月胜利”集体公寓楼,是座赫鲁晓夫时代遗留的灰色水泥巨兽,外墙剥落得露出砖红的筋骨,楼道里永远弥漫着酸黄瓜汤和湿羊毛袜子的味道。公用厨房的水龙头滴着锈水,走廊尽头那盏昏黄的电灯泡,像只半瞎的眼睛,忽明忽灭地照着墙上的涂鸦——一个歪歪扭扭的卐字,下面写着:“小偷住三楼”。
伊万推开吱呀作响的单元门,楼道里立刻响起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安娜·伊万诺夫娜·别洛娃,那个三个月前搬进隔壁的寡妇,正倚在自家门框上。她三十出头,脸色白得像刚蒸好的馒头,眼窝深陷,怀里搂着个瘦骨伶仃的男孩,约莫七八岁,裹在不合身的旧棉袄里,只露出一双无神的大眼睛。
“啊,伊万·谢尔盖耶维奇!”安娜的声音又甜又软,像涂了蜂蜜的砒霜,“谢廖沙又发烧了,药吃完了。您看,这么冷的天,我连块面包都买不起……”她抬起袖子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男孩配合地咳了两声,肩膀微微发抖。
伊万的心立刻揪紧了。他记得安娜刚搬来时的故事:丈夫在顿巴斯矿难中丧生,抚恤金被官僚吞了七成,她带着病儿流浪至此。他曾在公用厨房见过她偷偷啃黑面包皮,手指冻得裂开血口子。“等等,安娜·伊万诺夫娜,我这就去。”他转身就往楼下小杂货铺跑,军大衣在身后扑棱棱地响。寒风刮在脸上刀割似的,他摸出皱巴巴的养老金单——本月只剩一百二十卢布,买药至少要八十。但谢廖沙那双空洞的眼睛在脑海里晃,他咬咬牙,掏出所有钱买了退烧药和一块黑面包。
回到公寓,安娜千恩万谢地接过东西,指尖轻轻擦过伊万的手背:“您真是上帝派来的天使!等春天来了,我一定还您……”她关门前,男孩突然抓住伊万的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叔叔,妈妈说,好心人会有好报的。”伊万咧嘴笑了,皱纹舒展开,像块被暖阳晒软的皮革。他摸摸男孩的头,心里暖烘烘的:这世道再冷,总还有人记得善良。
可那晚,伊万在公用厨房煮燕麦粥时,听见隔壁传来清晰的对话。安娜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凉的得意:“……傻瓜伊万,一百二十卢布呢!够我们娘俩吃一周伏特加配鲱鱼了。谢廖沙,记住,装病比干活容易,眼泪是穷人的金币。”男孩怯生生地问:“可他说好心人有好报……”安娜的笑声刺耳地响起:“报应?在这栋楼里,心软的人才该被踩进泥里!你爸活着时就是太老实,才被工头榨干骨髓扔进矿井!”
伊万的手一抖,滚烫的粥泼在手背上,灼痛钻心。他默默关掉炉火,没去质问。楼道里蒸汽管道突然“哐当”一声巨响,像谁在黑暗中狞笑。他低头看着手背的红痕,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儿子,宁可让人说你冷酷,也别让人说你愚蠢。”可这栋楼里,冷酷的人早被排挤出门,只剩他这样“好心”的孤魂,在漏风的水泥格子里苟延残喘。
第二天清晨,伊万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站着瓦西里·彼得罗维奇,公寓楼的退休钳工,脸红得像煮熟的甜菜根,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伊万!快!社区委员会的通知!”他压低声音,唾沫星子喷在伊万脸上,“说你偷了公用厨房的铜水管!安娜指认的——她说昨夜看见你鬼鬼祟祟拆管道!”
伊万脑中轰然作响。昨夜他明明在灯下修补自己漏风的毡靴!他冲进公用厨房,水槽下果然空空如也,只留下几道新鲜的撬痕。安娜倚在门边,抱着胳膊,眼神像结冰的伏尔加河:“我亲眼所见,伊万·谢尔盖耶维奇。您总说帮人,可帮着帮着,就把手伸进公家口袋了?”她转向围观的邻居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谢廖沙需要药啊!这年头,连老实人都学会偷了,我们孤儿寡母还能信谁?”
人群嗡嗡议论起来。玛特廖娜大婶,那个总在楼门口卖私酿酒的胖女人,粗声粗气地帮腔:“我就说!上周我丢的半瓶伏特加,准是他顺走的!好心人?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格里戈里老爹,看门人,拄着扫帚摇头:“库兹涅佐夫同志,人心隔肚皮啊。你帮过我修收音机,可铜管是公家的,公家的东西,一寸都不能贪!”
伊万张了张嘴,想辩解昨夜自己在家补鞋,可安娜怀里谢廖沙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小脸涨得发紫。安娜立刻扑过去拍背,眼泪簌簌落下:“天啊!孩子经不起吓!谁偷了东西,上帝会审判的!”人群的指责声浪更高了。伊万看着谢廖沙痛苦的样子,心一软,到嘴边的反驳咽了回去。他默默掏出养老金本——里面还有四十卢布,是他攒了三个月买新棉鞋的钱。“我……我赔。”他声音干涩,“铜管值多少钱?我赔。”
安娜抽泣着摇头,手指死死掐进谢廖沙的胳膊:“钱?钱能买回公家的信任吗?除非你当众忏悔!在楼道公告栏贴检讨书!”瓦西里立刻附和:“对!让大家都看看,心软的人怎么变成贼!”伊万的手在口袋里攥成拳,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父亲被工友诬陷偷工具时,就是不肯低头,结果被开除公职,病死在潮湿的地下室。他不敢赌。他点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好,我写。”
当晚,伊万在昏黄的灯下写检讨书。墨水在劣质纸上洇开,字迹歪歪扭扭:“我,伊万·库兹涅佐夫,因一时贪念……”窗外,安娜家的窗户透出暖光,隐约传来谢廖沙发笑的声音——一个健康男孩清脆的笑声。伊万的手抖得握不住笔。他撕掉纸,从床底摸出珍藏的半瓶伏特加,灌了一大口。劣质酒精烧灼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寒。他想起白日里安娜掐谢廖沙胳膊的细节:那孩子分明是被强迫咳嗽的。恶意不会因他的退让而忏悔,只会像伏尔加河的冰层,越压越厚,越冻越硬。他灌下最后一口酒,酒瓶“哐当”砸在地上。玻璃碎片映出他扭曲的脸:一个懦夫,活该被撕碎。
日子像下诺夫哥罗德冻僵的河面,表面凝固,底下暗流汹涌。伊万赔了铜管钱,又贴了检讨书,但“小偷”的标签已牢牢焊在他背上。邻居们绕着他走,连公用厨房的炉灶都对他关闭——玛特廖娜大婶尖声嚷嚷:“谁知道他会不会顺走我的腌猪油?”只有安娜,突然对他格外“体贴”。
一个周日,伊万在公寓后院铲雪,安娜裹着厚围巾溜达过来,手里拎着一罐热腾腾的甜菜汤。“谢廖沙说想念您了,伊万·谢尔盖耶维奇。”她把汤塞进他手里,指尖若有若无地蹭过他冻红的手,“您看,我找到了份好差事!在儿童福利院当清洁工,可每周三要值班到深夜……您能替我照看谢廖沙吗?就两小时,我给您十卢布!”她眼睛亮得像冰面上的反光,“您是楼里唯一信得过的人。”
伊万犹豫了。上次替她“照看”孩子,结果谢廖沙在他家打翻了仅有的搪瓷杯,安娜却说:“杯子是小事,可您让一个病孩子受惊,罪过啊!”最后他赔了新杯子。但谢廖沙此刻扒着安娜的腿,仰头看他,大眼睛湿漉漉的:“叔叔,妈妈说您心肠软,会给我讲故事。”那眼神像根针,扎进伊万软肋。他点点头:“……好。”
周三晚上,伊万在安娜家昏暗的客厅陪谢廖沙拼木块。男孩异常安静,突然问:“叔叔,我爸爸真的是矿工吗?”伊万一愣:“你妈妈说……是啊。”谢廖沙摇摇头,小手在木块上划出长长的刻痕:“撒谎。他穿着军官大衣,被警察抓走了。妈妈说他偷了集体农庄的钱。”他抬头,眼神不像孩子,“妈妈说,人活着,就得会撒谎。真话是穷人的裹尸布。”
伊万背脊发凉。这时门“砰”地被撞开,安娜冲进来,头发散乱,脸颊酡红,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她看也不看伊万,一把揪住谢廖沙的耳朵:“小畜生!谁准你和外人说家事的?”男孩疼得尖叫,安娜却转向伊万,脸上瞬间堆起甜笑:“啊,伊万·谢尔盖耶维奇!麻烦您了!谢廖沙这孩子,发烧说胡话呢……”她塞给他十卢布,硬币沾着酒渍,“您看,他多依赖您!要不……您下周三还来?我多给您五卢布!”
伊万攥着硬币,像攥着烧红的炭。他想起谢廖沙的话,脱口而出:“安娜·伊万诺夫娜,谢廖沙的爸爸……”安娜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骤然变冷,像西伯利亚冻原刮来的风。她凑近伊万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酒气的毒牙:“听着,老东西。你那点破事,我全知道——你替玛特廖娜私酿伏特加看门,收了三瓶酒;你帮格里戈里老爹顶替社区巡逻,让他偷空去赌马……”她指甲掐进伊万胳膊,“你也是‘罪人’,凭什么审判我?要么继续当好人,要么……我就让这些事贴满公告栏!”
伊万浑身发抖。那些“帮忙”都是邻居哭求,他心软答应的。可安娜说得对:在这栋楼里,没有清白的人,只有未被揭发的人。他默默接过钱,逃也似的离开。楼道里,蒸汽管道又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像无数只手在黑暗中拍掌嘲笑。他靠在冰冷的水泥墙上,呕吐感涌上喉咙。善良?不过是弱者互相撕咬前,披上的遮羞布。
真正的寒冬在二月降临。大雪封门,公寓楼像座孤岛。伊万的养老金被安娜以“谢廖沙手术费”为名借走一半,再也没还。他啃着发霉的黑面包,关节炎在湿冷中发作,疼得整夜睡不着。这天傍晚,他拖着瘸腿去锅炉房取热水,却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争吵。
安娜的声音带着哭腔:“……再给三天!格里戈里,你明明答应帮我顶替社区巡逻的班!”格里戈里老爹的扫帚柄敲着地面:“顶替?你让我在岗位上睡大觉,自己去赌马场!上回你输掉的钱,是用我的退休证抵押的!今天不还,我就揭发你伪造寡妇身份!”
“揭发?”安娜的笑声尖利如碎玻璃,“好啊!就说你偷了锅炉房的铜阀门!伊万可以作证——他亲眼看见你上周三值班时鬼鬼祟祟!”格里戈里倒抽一口冷气:“你……你这毒蛇!”安娜逼近一步:“蛇?在这栋楼里,不咬人就会被吃掉!伊万那个软蛋,我三句话就能让他指证你!”
伊万端着水桶僵在门外,脊背沁出冷汗。安娜竟想用他当刀!桶里的热水晃荡,烫红了他的手,却浇不醒他麻木的心。他想起自己贴在公告栏的检讨书,被孩子们涂鸦成小偷漫画;想起玛特廖娜当众啐他:“心软?你的心是发霉的烂菜叶!”他慢慢退开,热水泼了一地,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滋”地腾起白气。
深夜,伊万被一阵窸窣声惊醒。他摸黑走到门缝前——安娜正偷偷撬开对门玛特廖娜家的锁!她怀里塞满伏特加瓶子,脚步轻快如猫。伊万猛地拉开门:“安娜·伊万诺夫娜!你在干什么?”
安娜吓得差点扔掉酒瓶,看清是伊万后,脸上瞬间换上悲戚:“谢廖沙饿晕了!我只拿一点应急……伊万,求您别声张!您知道楼里人怎么对我这种寡妇……”她眼泪说来就来,抱着酒瓶瑟瑟发抖,“您若揭发我,我就……我就说您指使我偷的!上次铜管的事,您忘了吗?”
伊万盯着她怀里晃荡的酒瓶——全是崭新的标签,玛特廖娜私酿酒的劣质伏特加不会这么光鲜。他忽然想起谢廖沙的话:“妈妈说,眼泪是穷人的金币。”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他后退一步,声音沙哑:“不。这次,我不信。”
安娜的脸扭曲了,泪水瞬间干涸,像冻裂的河床。“好,老东西!”她啐了一口,“明天我就让全楼知道,你库兹涅佐夫偷看玛特廖娜洗澡!证据?我的眼睛就是证据!你猜大家信你,还是信一个‘正经’寡妇?”
门“砰”地关上,震得楼道灰尘簌簌落下。伊万靠着门滑坐在地,楼道灯忽明忽灭,照着墙上的涂鸦——那个歪斜的卐字,下面不知何时添了一行小字:“伊万是色狼”。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枯瘦的手抓住他:“儿子……心软是刀,握刀的人,不是你……”泪水滚烫地砸在手背上。他挣扎着爬到公告栏前,月光透过高窗,照在检讨书残片上。他掏出铅笔,在涂鸦旁用力写下:“安娜·别洛娃偷窃。证据在玛特廖娜家地窖第三块松动的砖下。”字迹歪斜,却像刀刻进水泥。
次日清晨,整栋楼炸了锅。玛特廖娜在地窖找到被偷的伏特加,格里戈里老爹在安娜枕下搜出伪造的矿工死亡证明和抵押的退休证,连谢廖沙都躲在锅炉房角落,对伊万小声说:“妈妈打我,逼我说谎……爸爸在监狱,偷了工厂的钱。”安娜被社区警察带走时,高跟鞋在结冰的台阶上踉跄,她回头死死瞪着伊万,眼神淬毒:“你毁了我!可这楼里,下一个就是你!心软的人,活该被碾碎!”
人群围着伊万,玛特廖娜塞给他一瓶伏特加:“好样的,伊万!早该揭穿这毒妇!”格里戈里老爹拍拍他肩:“同志,您有原则!”连看门的老狗都对他摇尾巴。伊万站在雪地里,阳光刺眼,心里却空落落的。他抬头看公寓楼——安娜的窗户黑洞洞的,像只失去瞳孔的眼窝。楼道里蒸汽管道“哐当”一声,他猛地一颤。
傍晚,伊万发现门缝下塞着一张字条,字迹模仿孩子笔迹:“谢廖沙在地下室哭。救救他。”他冲到地下室,只看见谢廖沙蜷在煤堆旁,脸颊红肿。“妈妈的朋友打我,”男孩抽噎着,“他们说,因为叔叔害妈妈坐牢……您看,好心人有好报吗?”
伊万抱起男孩,心像被钝刀割。他送谢廖沙去儿童福利院,管理员摇头:“别洛娃夫人根本没登记过!这孩子是她从流浪儿收容所拐来的!”归途中,伊万路过公寓楼,看见自己的房门大敞。屋内被翻得底朝天:存了三十年的勋章散落一地,母亲留下的银十字架不翼而飞,床上用红漆刷着巨大的字:“叛徒!下一个是你!”
他站在废墟中,窗外暮色四合。邻居们纷纷关门闭窗,连玛特廖娜都拉上了窗帘。整栋楼静得出奇,只有蒸汽管道在暗处“嘶嘶”漏气,像无数人在黑暗中窃笑。伊万慢慢收拾残局,拾起一枚染尘的“劳动红旗”勋章——那是他三十年车床生涯的证明。他握紧它,冰冷的金属棱角刺进掌心,却带来一丝清醒的痛。
深夜,敲门声又起。伊万从门镜看出去:瓦西里·彼得罗维奇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伏特加,脸上堆着笑。“伊万!误会啊!安娜是骗子,可你揭发她,也断了大家的财路!玛特廖娜的私酒、格里戈里的赌债……都靠她周转呢!”他声音压低,带着酒气,“这样,你把谢廖沙的下落告诉我,我帮你摆平偷窃指控,再分你三成好处……你心软,是优点,可在这世道,软心肠得裹上铁皮才活得久!”
伊万静静看着猫眼里瓦西里扭曲的脸。楼道灯忽明忽灭,照亮他身后阴影里晃动的人影——玛特廖娜的胖身影,格里戈里老爹拄着的扫帚柄。他们不是来谈条件的,是来围猎的。他想起安娜被拖走时的眼神,想起谢廖沙问“好心人有好报吗”,想起父亲枯瘦的手。心软不是美德,是邀请别人踩碎你的请柬。
他打开门,寒风灌进来。瓦西里笑容满面地挤入,伏特加瓶子叮当作响。“这就对了!伊万,咱们……”话音未落,伊万猛地关上门,反锁!瓦西里撞在门板上,酒瓶碎裂声刺耳。“你这叛徒!”门外咒骂声炸开,玛特廖娜的拳头砸着门板:“开门!不然烧了你的窝!”格里戈里老爹的扫帚柄“咚咚”捅着门锁。
伊万背靠门板,听着门外的嘶吼。他走到窗边,推开结霜的玻璃。伏尔加河在夜色中泛着铁灰的光,对岸工厂的烟囱喷着黑烟,像大地永不愈合的伤口。楼下雪地里,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正翻找垃圾,突然被醉汉踢飞,惨叫着逃进黑暗。伊万摸出最后几枚硬币,从窗口轻轻抛下。硬币在雪地上弹跳,野猫犹豫片刻,叼起一枚,消失在巷口阴影里。
门外的叫骂渐渐停了,或许去谋划下一场围猎。伊万关上窗,屋内只剩蒸汽管道“嘶嘶”的漏气声。他点燃油灯,昏黄的光晕中,他铺开一张新纸,用最工整的字迹写下:“我,伊万·库兹涅佐夫,今日学会一件事:善良若没有脊梁,便是献给恶狼的羔羊。”写完,他把纸钉在门板内侧,正对着门锁孔。
三月,雪化了。伏尔加河开河的冰凌撞击声日夜轰鸣,像大地在翻身。伊万搬离了“十月胜利”公寓,在城郊租了间小木屋,靠给人修钟表为生。某个黄昏,他听说安娜出狱了,带着谢廖沙搬去了另一栋集体公寓。新邻居里有个退休教师,心善,见她们母子可怜,借了安娜两个月的面包钱。伊万修好一块旧怀表,透过玻璃橱窗,看见夕阳把伏尔加河染成血色。他轻轻摩挲怀表冰凉的金属外壳,想起安娜掐谢廖沙胳膊的手,想起瓦西里塞伏特加的笑脸,想起地下室里男孩红肿的脸颊。
橱窗外,一个瘦小身影跑过——是谢廖沙。他怀里抱着个破旧足球,突然被路过的醉汉撞倒。醉汉骂骂咧咧踢开足球,谢廖沙爬起来追,球滚到伊万脚边。男孩怯生生抬头,伊万蹲下,把球递还给他。谢廖沙盯着伊万看了很久,忽然小声问:“叔叔,好心人……真的有好报吗?”
伊万没有立刻回答。他望向伏尔加河,冰凌在激流中互相撞击、碎裂,有些沉入浊浪,有些被冲上岸,在夕阳下闪着刺眼的光。他轻轻按了按男孩的肩,声音平静:“孩子,善良不是为了好报。善良是……在黑暗里,给自己点一盏灯。可灯油要省着用,灯罩要擦亮,别让人吹灭它。”
谢廖沙似懂非懂地跑远了。伊万回到工作台,台灯的光晕里,他拿起镊子,小心翼翼校准怀表的齿轮。每一枚齿轮都精密咬合,不多一分,不少一毫。窗外,伏尔加河的冰凌声永不停歇,轰隆作响,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永不终结的市井忏悔。他忽然明白:这世上没有莫斯科那样恢弘的救赎,只有下诺夫哥罗德般泥泞的日常。在无数个漏风的楼道、冰冷的公用厨房、窃窃私语的阴影里,真正的勇气不是永不跌倒,而是跌倒后,终于学会在泥泞中挺直脊梁——哪怕只挺直一寸,也足以让恶意知道:这颗心,不再任人践踏。心软不是罪,罪的是坚信心软能驯服黑暗。当灯光亮起,影子自然退散;可若灯光太弱,影子便会长成巨兽。伊万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怀表“咔哒”一声,重新走动起来。滴答,滴答,滴答——时间从不因忏悔停步,它只冷眼看着,凡人如何在泥泞里,一寸寸赎回自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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