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风骨
叶蓁降罪的圣旨抵达时，国主已大好。圣旨写得极其潦草，宣旨公公语速快得如同赶着去投胎，递给叶蓁时眼睛都不敢瞧她。
叶蓁听过之后未作任何反应，只是将随身带的宫装和发饰交给了传旨公公，并以戴罪之身为国主请了最后一次脉，调整了药方。国主在一旁冷眼瞧着，多余的话一句未讲，只是以自己的名义为她封赏，礼之厚令人咋舌。叶蓁未作推辞，悉数收下，她明白，这些金银财宝其实也是一份诚意，不然，仅凭贺之落草为寇占据乌山这一条，国主便不可能轻易放她回去，更不用说还给她财帛做武装资本。这是彼此心照不宣之事，有赌的成分，而赌注便是两国的和平。
叶蓁走后，二皇子向国主提及圣女：“神兽由圣父家族世代供奉，如今起义者甚多，钦天监也道是神兽之怒。圣父重病之身已无法胜任，圣女心系祁国，还望国主明鉴。”
二皇子瞥一眼身后的钦天监，钦天监立刻上前，将夜观星象的推断一一禀明。国主明明半信半疑，但望着满皇宫的神兽沉默良久，还是允了圣女代替圣父之职。按下仇恨不提，对外宣称因奸细姬楼挑唆牺牲多位圣女，目的只为引起神兽震怒致祁国大乱，如今阴谋已识破，姬楼谋害国主不成已下罪，择吉日以血祭天，祈祁国风调雨顺再无战乱。
圣女当然知道二皇子主动示好并将她这个隐患放在身边还许以高位，不是怕她更不是为行什么仁德之事，更不是处于愧疚，他需要的是她身后的力量和人脉，更需要利用她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如此一来，那些借着神兽旗号起义以及圣父背后的势力等于被拉拢去了大半，余下的也不足为惧。
国主也知道二皇子想不出这样的计谋来，谁出的主意想想便能清楚，不过，二皇子能审时度势应了这法子也是一种长进，只是，如此一来，他对永乐国的忌惮更深了几分。
“舒贺之从不用蛮力是个用脑子打仗的将军，经历那些事后，他的谋略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落草为寇我更相信是个幌子，只是到底是他们皇上的主意还是他真的心灰意冷却无从知晓，不过这不重要，总比让永乐国明目张胆地依靠巨弩占了的好。舒公主非正派也非歪门邪道，行事作风可直可奸，她不知怕也无顾虑，为达目的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这两人都不是好对付的。”
二皇子脱口而出：“好在他们均为有风骨之人，无论是邪还是用奸均非本意。这世上太多奸佞之徒，以恶制恶，依然为良计，无奈之举而已。”
国主抬眸看向二皇子，冰冷严肃的面上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磋磨这些日子，你果然有长进了。知道我为什么否了你求娶舒公主的请求吗？椴儿被幽禁二十年几乎与世隔绝，她想利用椴儿生事没那么容易，但你不同。纵使你再荒唐再无倚仗，整个祁国甚至周边各国都知晓你是储君。储君便是千军万马，储君便是浩荡声势，储君更容不得一丁点的行差踏错！”
二皇子头一次见国主对他如此和颜悦色，更是头一次见国主与他推心置腹，圣女果然是个宝，不止料事如神，按照她教的回父皇的话果然万无一失！二皇子心中想着，极力掩饰着面上的得意，继而觉得四弟身后的那位异军突起的李先生似乎也已不足为惧。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圣女为他所做的一切均为这位李先生授意。
马车行至祁国疆界之时，圣女派人送来了消息，姬楼自知时日无多已自戕，他与夏绾在渊拓身边安插的细作未能及时查出。叶蓁揉碎了信，心想，如此也好，至少她与圣女，扯平了。
刚入永乐国疆界便遇到了宫内宣旨的公公，念王爷重伤在身，皇上体恤，派童将军选一队人马护送他去往距离相对较近的封地养伤，至于王妃的衣冠，由王爷自行安置。京郊大营及皇宫守卫继续由戚巽代为负责，随行的官员由边疆守卫护送，速速回京。叶蓁按照原计划行事，且，不必回宫，待于公公身体好转，代为复命。
听到这个消息守卫们窃窃私语着果然圣威难料，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公主才几日便失了宠，护卫上便怠慢了起来，倘若路上遇到个劫匪什么的伤了她的性命，估计也牵连不了多少。
过了城门再走一个时辰便能绕到乌山入口之处，抱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想法，护卫们仅仅只是加快了速度，该松懈的地方依旧松懈，该怠慢的地方也依旧怠慢。
乌山的半山腰有一个了望平台，隐藏在树林中不易被发现，里面孤零零地坐着贺之。他盯着车队极速驶过，侍卫的懒散和松懈让他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曲副将行动仍旧不便，但还是用了最快的速度行至贺之身后，气喘吁吁地道：“将军，查到了，果然是公主做的！”
贺之依旧盯着车队，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似淡淡的笑，似是嗔怪一般道：“这孩子是不放心我了，悄悄为我做了这些事，难为她了。”
曲副将看着贺之的表情，奇道：“将军不问问夫人和小公子如何了？”
贺之道：“必是妥帖的，否则信早就来了。”
曲副将一想也是，但还是讲了出来：“公主请了她的师傅为夫人和小公子诊治，果然是神医，二人的伤已明显见好，现今正住在医舍。傅神医的意思是暂时不要挪动，还有，他还让我提醒将军，公主的旧居一直有人监视，若夫人和小公子出现，恐会牵连到公主。”
队伍只剩下了个尾巴，再往前便会隐在山坳看不到。贺之并未收回视线，淡淡地道：“她会不知道？这世间之大，藏两个人不难。我若藏了便是早有预谋，她这样做是要将所有的火引到自己身上。”
曲副将皱眉：“外界传言，二公子为谋得大将军之位与王爷联手想置将军于死地才夜袭将军府绑架夫人与小公子，公主不满将军懦弱施以援手救下二人并送至自己家乡。这谣言难不成也是公主散播的？”
队伍彻底不见了。贺之才收回视线：“确实如此。不过，她不满我也是真的。”
曲副将瞧着贺之的脸色：“将军不该瞒着公主。”
“何谈瞒着，从我去祁国看她，她便什么都知道了。”
车队平稳地进入乌山县，入住驿馆已过晌午，县令闻讯而来，说有件棘手的事想请公主拿个主意。领头的侍卫思忖片刻，想着虽是戴罪但好歹还顶着公主的名号，也不好做得太过，毕竟乌山县令不属于皇后那一派相反与舒家关系密切，拦了他指不定会说出什么不利皇后的话来，于是便予以放行，只是叮嘱门口的守卫耳朵竖起来。
县令并无大事，因了郭二的事来请叶蓁示下，只道：“前些日有人假借戚家军之名将郭二要了去，说要审清楚火药的去向，没成想第二日舒贺之便落草为寇，至此郭二下落不明，还望公主治臣失职之罪！”
何为假借？叶蓁一听便知道是贺之所为，不用郭二，圣女怎会轻易将那些火药拱手让出！她呷口茶，皱皱眉，看一眼茶汤的色泽，一双眼睛瞟一眼门口方向，明明不渴，却又喝了几口，道：“一个手筋脚筋全都断了的废人，估计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乌山匪寇估计也就是想要些火药站稳脚跟，不足为惧，还请县令将此事迅速报给边疆大营，多加警戒便可，倘若再见到郭二，留着无用，杀了便是。”
县令赶忙领命，待要退出之时，叶蓁又喊住了他：“你知道舒老夫人是如何去的吗？”
县令赶忙折了回来，道：“京中传来的话，老夫人原本便有些旧疾，总下不了榻，突然有一日无法看到东西，继而出现了中风的症状，请了大夫但为时已晚，药石罔效很快便去了。舒府初始封锁了消息，但第二日不知道怎的这消息便飞满京城了。”
叶蓁心中一沉：“将军是如何知晓的？”
“京城的飞鸽传书。将军愤懑不已，未等老夫人下葬，直接上了乌山。外界传言说是将军与二公子赌气，唉，这事儿说不清楚。”县令欲言又止，通过道听途说臆测出的话自然不敢多言。
“谁送的信知道吗？”
县令搞不清叶蓁为何会问这种细枝末节之事，谁送的信，自然是京城的舒家人。虽然心中这样想，但他必不会这样回答，道：“信直接送到将军手上，并不清楚。”
叶蓁故意又问：“夫人和小公子有消息了没？”
“外界传言实在太多，不过总逃不过一个死字，这么多天没消息恐怕凶多吉少。”
叶蓁深深地叹息一声，又问：“此处的百姓如何看待将军落草为寇之事？”
县令怯生生地瞧一眼叶蓁，回道：“多是同情，也有辱骂朝廷的均已被处置。不过，恕臣多嘴，舒贺之本是极沉稳之人，许是真的是痛极，悲愤之下选择与朝廷作对，沉住气，总会调查清楚，可偏偏走了这条不归路。”
叶蓁立刻反唇相讥：“总会？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我瞧着倒是他早已知晓这仇人是谁。”说着，她故意加大嗓门，“许是怕皇上为难，无法在此时治那些罪人的罪才出此下策！将人逼到这幅田地，落草为寇？哼，他若不为寇占据一方之地制约一二，我瞧着他早晚也会被害死！世代为国满门忠烈，最终竟落此下场，是国之幸还是国之哀？！”
县令的身躯如风中残叶般瑟瑟发抖：“公主慎言！”
叶蓁不理，取出一颗药丸吞了下去，道：“民间有句俗语叫光脚不怕穿鞋的，县令懂吧？”
县令却是一句话都不敢回应。
县令走后，门口的侍卫提前换了班。叶蓁盯着门外的身影，端坐在矮几前许久未动。她不在乎身份，也不在乎荣华富贵，或许，之前她没有在乎的人，爹娘和姐姐身去之时，她只当是人总有一死，几十年后她也一样魂归黄土，可如今，她却知道了何为在乎，何为心疼。
对，这种感觉就是心疼！
叶蓁明白，贺之的叛离肯定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更何况他所盘踞的是至关重要的乌山之地。祁国虽自顾不暇，但永乐国也并未到不必防守之时。渊逸野心已现，虽此次合谋搁浅，但一旦祁国缓过来，想要再次联手也是极易之事，况且他在永乐国的势力也不容小觑，至今还有“皇太弟”的声音仍不时出现。如果没想错，贺之是想为永乐国护好最后的屏障，可是，为何不明着做呢？
叶蓁极少有食不下咽之时，傍晚时分，许久未见身影的香桔悄然出现给她带了往日她常吃的一些点心。入门的时候，侍卫搜了身，待要查看吃食时，沉默半日的叶蓁突然勃然大怒，将满盒的吃食一甩手全撇了出去，冷着脸问他们是谁给的胆子，一群奴才竟然将她当成细作防着！隔壁房中养伤的于公公听到随从禀报躺不下去，连外衣都未披一件跑了出来，一进门便发现了端倪，阴着脸问明雨侍卫去了哪里。侍卫惯会见人下菜碟，知道于公公本就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如今又立了大功，回宫之后必是炙手可热，忙毕恭毕敬地回道：“明侍卫不便近身守卫，派去了别处。”
于公公依旧冷着脸：“你来之时，皇上是说的押送公主还是护送？”
侍卫神色一慌，忙回：“是护送。”
于公公指着外面散落一地的点心又问：“那你们这又是何意，要造反么？！”
“例行公事。”侍卫赔笑着，刚要再解释什么，便听叶蓁冷笑一声。
“例行谁的公事？”
侍卫颇有些不耐烦，双手潦草地一抱拳：“还请公主配合！”
叶蓁突然光火起来，掏出腰间的凤牌照着侍卫的脑袋砸了过去：“本主再给你加个依仗，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何种程度！”
侍卫很灵巧地躲了，待看清楚凤牌的立刻跪了下去，但面朝的并非叶蓁，而是那冷冰冰金闪闪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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