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围坐在雅致的茶桌前,于永斌手法娴熟地烫杯、洗茶、冲泡、分茶,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顷刻间,馥郁的茶香在室内弥漫开来,沁人心脾,也稍稍驱散了商议正事前的些许紧张气氛。
江春生端起小巧玲珑的白瓷茶杯,先观其色,再嗅其香,随后才轻轻呷了一口温润醇厚的茶汤。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便将昨晚在“百珍园”宴请陈华强副镇长的详细情况,向于永斌和盘托出。他叙述得条理清晰,并特意强调了三个关键之处:
“第一,关于价格。陈镇长最初开价五万,后来雨欣帮忙周旋,他交了底,最低四万八。但我斟酌之后,主动提出还是按五万的原价来执行。”江春生顿了顿,看向于永斌,解释道,“我这么考虑,是想确保万无一失,避免因这点差价横生枝节。同时,也能充分展现我们的诚意,让他觉得我们懂事、可靠,便于他后续开展工作。这多出的两千,算是为长远投资,为我们买下罐头厂后,能在城关镇顺利经营发展,与陈镇长乃至镇里建立稳固良好的关系,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于永斌一边专注地听着,一边用指节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光洁的桌面,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嗯……好!老弟,你这一步走得漂亮!格局够大,有远见!”他声音洪亮地肯定道,“做生意,特别是跟政府里打交道,眼光绝不能只盯着脚尖前那三瓜两枣。你这样做,看似多花了两千块,实则是买来了对方的心安和未来的诸多方便,这钱花得值!看来昨晚那顿饭,你是吃出门道来了,这酒也没白喝,老哥我得跟你学着点啊!”他说着,爽朗地笑了起来,对江春生的处置方式显然极为满意。
“老哥您过奖了,我也是见机行事,顺势而为。”江春生谦逊地笑了笑,继续道,“这第二点,是关于厂里的库存。陈镇长明确表示,镇里对罐头厂的处置是连同厂房、设备以及仓库里所有积压的罐头一起打包。他估算,那批库存罐头按原来的出厂价计算,价值至少在三千万以上。这部分,是包含在总价里的。”
“哦?还有库存?”于永斌闻言,略显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摸着刮得泛青的下巴思索片刻,便大手一挥,“既然是捆绑的,那咱们就照单全收!罐头这东西,只要保存得当,没过期,总有办法处理。这批货,你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我来想办法销出去。收回来的钱,不就相当于变相压低了收购价吗?运作得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小有盈余。”他语气笃定,显得胸有成竹,显然自有其销售门路。
“那真是太好了!有老哥您这句话,这批货我就彻底放心了。”江春生闻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之前确实稍稍担心这批积压货会成为包袱。
“第三点,”江春生神色更显郑重,“是关于签约主体。我采纳了雨欣的建议,以单位名义和陈镇长谈。我是这样考虑的,用李大哥那边的‘治江铸造厂’的名义来签协议。一来,我之前向陈镇长介绍背景时,就是借用了这层关系;二来,单位行为比起个人行为,显得更正规、更有实力,也更具说服力。”
于永斌连连点头:“这一点在我意料之中。现在办事,尤其是这种资产转让,以集体或单位的名义出面,确实比个人要方便得多。先用‘治江铸造厂’的名义签下来,没问题。无非是借用一下公章走个形式,何况李大鹏将来本就是我们的股东。等这笔交易顺利完成,我们立刻着手注册一家属于我们自己的新公司。”
见自己提出的三个关键点,于永斌不仅完全支持,而且都有成熟完善的应对思路,江春生心中大定,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他最后说道:“老哥,我和陈镇长约好了,明天下午三点,直接去他办公室详谈。您看,明天我们是不是一起过去?”
“当然要一起去!”于永斌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随即又细致地说明了自己的角色,“不过,我主要是以你好朋友的身份陪同前往,壮壮声势。具体商谈,还是以你为主,我不会过多插言。不然,我若表现得过于参与,可能会让陈镇长觉得关系复杂,甚至产生不必要的猜疑,反而不美。”
“我明白!这样安排最好。”江春生心领神会,再次端起茶杯,神情振奋,“来,老哥,文沁,我们以茶代酒,预祝明天一切顺利!”
“一定会顺利!”于永斌也笑着举杯。朱文沁同样含笑端起了茶杯,三人目光交汇,杯中清亮的茶汤,仿佛也荡漾着他们对成功收购罐头厂后广阔前景的憧憬与期待。
次日,星期一。
午后阳光正烈,炙烤着大地。工程队预制场上的工人们,主要任务是将最后四块桥面板的钢筋绑扎完毕,为接下来的混凝土浇筑做最后准备。赵建龙带着众人,在灼人的日头下干得汗流浃背,却也井然有序。
时间接近下午两点,江春生跟老金打了声招呼,请了半天假,便推上自己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骑了上去,目标明确地赶往位于环城南路上的城关镇镇政府,去与约好的于永斌会合。
车轮碾过平顺柏油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江春生用力蹬着脚踏板,额头上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白色的确良衬衫的后背也洇湿了一小片。然而,身体虽感燥热,他的精神却异常振奋,心中充满了对即将与陈副镇长展开正式商谈的期待,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约莫半小时后,那片熟悉的院落映入眼帘。他远远便瞧见于永斌那辆显眼的面包车,停靠在离镇政府大门不远处的路边树荫下。于永斌独自坐在驾驶室里,车窗摇下,他正侧着头,面朝镇政府大门西侧的方向观望着什么。
江春生蹬车斜穿过马路,在面包车头前稳稳停下。
“老哥,等久了吧?”江春生一脚支地,跨下自行车。
“没有,我也刚到没多久。”于永斌笑着推开车门,利落地跳下车,同时仔细打量了一下江春生。只见江春生今天穿着一件半新的白色确良长袖衬衫,袖口挽到肘部,下身是笔挺的深色长裤,头发显然精心打理过,用了发油,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然骑了段路,但整个人看起来依旧干净挺拔,精神抖擞。
于永斌自己则是一如既往的商人派头:浅灰色短袖衬衫熨帖平整,脖子上系着一条紫红色的领带,深色西裤搭配着擦得锃亮的皮鞋。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皮质公文包,更添了几分正式感。
“走吧,我们进去。”于永斌锁好车门,转身用力拍了拍江春生的臂膀,忽然又道,“对了,老弟,我觉得你真该去学学开车,考个驾照。”
江春生扶着自行车,笑着摇头:“我平时又摸不着车,专门请个师傅花几个月去学个驾照,感觉没啥必要,也用不上。”
“嗨!要什么专门学?有空我教你,多练练就会了。自己会开,方便!关键时刻不求人。想去哪儿,方向盘一打就走,多自在!”于永斌不以为然地说道。
“以后再说吧,暂时还真没这心思。”江春生婉拒,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针指向两点三刻,“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
江春生推着自行车,于永斌拎着公文包,两人并肩而行,步履沉稳地走向那座略显陈旧却透着威严的镇政府大门。
城关镇镇政府坐落在环城南路的北侧,院落格局颇有特点,“口小肚子大”,门脸不算特别气派,内里却占地颇广。院内的建筑大多带着浓厚的岁月痕迹,无声地诉说着过往。整个大院布局简明,主要由四排坐北朝南的起脊平房和两栋独立的二层小楼构成。那两栋小楼外墙刷着白石灰,样式相对新颖,应是近些年才兴建的。
而那四排平房则明显年代久远得多。尤其是其中一栋,体量比另外三排更为高大,外墙并未粉刷,直接裸露着质地坚实的清水青砖,砖缝勾勒得横平竖直,异常齐整。房顶覆盖的也不是现今普遍使用的红色大机制瓦,而是旧时那种一片片相互扣合的小青瓦,瓦缝间,甚至能看见几丛耐旱的瓦松倔强地探出头来,为这栋建筑平添了几分沧桑与古朴。它沉稳地矗立在那里,仿佛见证了镇政府乃至这座城镇数十年的变迁。
院落内的绿化也颇为简朴,房前屋后、道路两旁,主要栽种着四季常青的冬青树,以及被修剪得如同绿色矮墙般齐整的大叶黄杨丛。其间零星点缀着一些尚未成材的香樟树苗。大院门口内场地正中央,设有一个圆形的花坛,花坛中央,一棵挺拔高大的雪松巍然屹立,枝繁叶茂,苍翠欲滴,为这处略显质朴的机关院落带来了不少生机与庄重之感。
大门旁的门卫室内,一位头发花白、衣着整洁、目光清亮有神的老大爷正端坐其中。他看到夹着公文包、气度不凡的于永斌和推着自行车、显得精明干练的江春生走近,便主动探身询问道:“二位同志,找谁啊?”
于永斌立刻上前一步,客气地答道:“大爷您好,我们和陈华强陈副镇长约好了,下午三点过来拜访他。”
“哦,找陈镇长啊。”老大爷点了点头,伸手指向院内那栋最显眼的青砖平房,“陈镇长就在那栋老办公房里办公。具体是哪一间,我记不太清了,你们到了那边再问问其他人就行。自行车可以停在西边那个车棚里。”他随手指了指西侧围墙边用石棉瓦搭建的长条遮雨棚。
“好嘞!谢谢您。”江春生点头致谢,示意于永斌稍等,他脚踩踏板,轻盈地滑向自行车棚。
江春生迅速停好自行车,拿起放在车前筐里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与于永斌一同迈步,走向那栋透着历史厚重感的青砖办公楼。
随着距离拉近,他们更清晰地观察到这栋建筑的别致之处。它不仅在正面中间位置突出了一个带有方形雨棚的朝南主入口,而且在东侧的山墙上,竟然也开设了一扇不小的双开木门。这种不拘一格的布局让两人略感新奇,他们稍作迟疑,便决定从东侧这扇敞开的双开门进入。
门扉向内洞开,一股复杂而独特的气息立刻迎面而来。那是陈旧木料微微腐朽的味道、泛黄纸张特有的气味、淡淡墨水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因年代久远而产生的潮霉之气的混合体。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而滞重的氛围,仿佛一步踏入了时光隧道,连接着过去与现在。
步入楼内走廊,其内部结构更是别具一格。一个十字形的通道位于建筑正中,显然连通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出入口,设计上颇有“四通八达”的意味。
江春生驻足,目光缓缓扫过走廊内的景象——略显昏暗的灯光,深色的木质房门,门上钉着标示科室名称的、有些字迹已模糊的长方形小牌子,下半截刷着墨绿色墙裙、上半截是泛黄白灰的墙壁,上面间或贴着些卷了边的通知或宣传画……一股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时空错位感猛地攫住了他。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在治江基层社工作时的那栋老办公楼里。那里的气息、光影、布局,与此地何其相似!
一种混合着亲切、怀念、物是人非的淡淡感慨,以及对于体制内这种独特环境氛围的复杂体味,在他心中悄然弥漫开来。他静静站立了几秒,才将这瞬间翻涌的情绪按捺下去。
走廊顶部是后来加装的平顶吊顶,遮蔽了原本可能更高朗的木质人字梁结构。脚下是打磨得还算平整的水泥地面。一条长长的、光线主要依赖头顶灯泡的走廊贯通东西两端,望向尽头,可以看到一个透着自然光亮的出口。走廊两侧,分布着一间间独立的办公室。每扇深色木门的上方,都挂着小牌子,上面写着“农林水办公室”、“信访办公室”等字样,有些牌子的漆字已经斑驳褪色。
墙壁下绿上白,但白色的部分大多已不复洁白,而是呈现出岁月的昏黄色泽,不少地方还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纹。一些墙面上张贴的通知或宣传画,边角已经卷曲。
眼前的一切,都透出一种被时光缓慢浸润、在按部就班中沉淀下来的扎实感,仿佛在无声地讲述着这里经年累月的故事。
两人略停顿脚步,正想找个人询问,恰见一位穿着白色衬衫、端着硕大搪瓷茶缸的中年男性干部,从前面的一个办公室里踱步出来。
于永斌赶忙上前,客气地询问道:“同志,打扰一下,请问陈华强陈副镇长的办公室是哪一间?”
那位干部停下脚步,目光在于永斌的领带和江春生手中的公文包上短暂停留了一下,随即朝走廊中段偏南的方向指了指:“往前直走,到了中间那个大门,南边办公室倒数第二间,门口有牌子写着。”
“好的,非常感谢!”于永斌连忙道谢。
两人依照指点,沿着光线幽暗的走廊向前走去。皮鞋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发出轻微的回响,更衬出这里的安静。很快,他们便在倒数第二间办公室的门外,看到了门框上方那块黄底黑字的牌子——副镇长室。
到了。江春生和于永斌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深吸了一口气,迅速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和呼吸节奏,将状态调整到最佳。江春生上前一步,屈起手指,在深褐色的木门上,不轻不重、节奏分明地叩击了三下。
“请进。”门内传来了陈华强那颇为熟悉的、带着几分沉稳官腔的声音。
江春生轻轻推开房门,于永斌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步入了陈华强副镇长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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