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这边……刚刚攒出一点盼头,刚刚想着能用自己这副脊梁托她一回……”
“她那边……人就直接被架到了黄泉路上……连气都来不及喘匀……”
江昭阳看见了对面的脸——所有平日里精心保持的威仪和沉稳,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从记忆深处涌现的巨大苦痛冲刷殆尽。
那张脸上的肌肉微微痉挛着,因压抑剧痛而扭曲出一种近乎怪异的僵硬。
那不是表演,这深可见骨的痛楚根本无法伪装。
茶杯边缘,水光映着惨白电光,在他指节上明明灭灭地闪烁。
“临终前……”刘明迪的声音陡然变了调。
他猛地吸进一口气,像溺水的人浮出水面,胸膛剧烈起伏,几个清晰的、带着湿气的哽咽声从喉咙深处强行冲开,又被更强大的意志力凶狠摁住。
他死死抓住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森然的灰白色,如同抓住最后的浮木。
“她抓着那个早已哭不醒样的、全身都在抖的弟弟的手说……”
他说不下去了,停顿是长久的、窒息的寂静。
就在这骤起的雨声中,那个名字,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和宿命的巨大力量,终于穿透了厚重的岁月帷幕,带着铁锈和血的气味,狠狠楔进了江昭阳的神经——
“‘强子……’”
刘明迪努力稳住声音,但每一个字都像从风箱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沙哑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刀刃摩擦的质感,“‘我没有别的遗憾……强子,你……你要……好好照顾他……’”
“强子?”
像是一根淬毒多年的冰锥被人猛地从背后楔入脊椎,江昭阳浑身剧震!
一股冰冷尖锐的电流瞬间从尾椎炸开,沿着神经通路疯狂窜向四肢百骸,让他几乎从椅子边缘弹跳起来!
心脏骤然缩紧,又猛烈膨胀,像一个被巨石猛砸的皮囊,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肋骨上,几乎要把胸膛都顶穿!
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左胸口,五指深深陷进西装布料,指节用力得快要断裂,企图摁住那颗快要脱离束缚、疯狂跳动的心脏。
瞳孔在那一个刹那急速扩张,脑海深处一片轰鸣,如同被这突如其来的雷电击中!
强子?
强子!
县府办那个笑容憨实、办事还算勤快踏实的年轻干部——林强!
这名字本身或许普通,但此刻却像一把钥匙,狠狠捅开了所有被层层封存的谜题。
原来他系着的竟是刘书记心头那条最疼的神经,最深的血脉!
江昭阳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口干舌燥,口腔里却泛着浓重的、挥之不去的腥涩铁锈味。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却只能发出极其轻微的、干涩的摩擦声。
脑子里如同灌进了黏稠浑浊的铅汁,沉重滞涩,却偏偏要在这惊雷般的真相面前疯狂运转,每一个念头都像生锈的齿轮吱嘎作响。
“县府办的……林强!”江昭阳的声音艰难地挤出喉咙,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强行抑制的颤抖和不可置信的重量。
他不是在问询,更像是在确认一个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荒谬又沉重的现实。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刘明迪脸上,试图从那片弥漫着痛苦、被雨水反复映照的灰暗里捕捉到最后的真相。
“是的。”刘明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砸落在桌面上,也砸在江昭阳的心头。
他已经不再试图掩饰情绪,甚至微微点了一下头,脸上的痛苦慢慢沉淀,转变为一种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托付。
“他就是……”
“当年那个被姐姐用血泪供上大学的弟弟……是我。”
“林强他就是……我那个受苦早逝的亲姐姐,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
刘明迪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再次拿起茶杯,送到嘴边。
这一次,他喝了一口,动作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
“从他被接到我们家照顾的那天起,我看着他那双眼睛……就像看着姐姐当年躺在病床上、枯槁的不成人形时仍不放心的眼神……”
他放下杯子,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晰的叩击声,“我对他的关心……早已经超过了对我自己的亲生儿女。”
他抬眼直直落在江昭阳脸上,那里蕴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重量和执着,“江老弟,他是我对姐姐……唯一能做的交代……是姐姐在这世上唯一的一点延续。”
“他活着,过得好,我这心里……才能有块地方稍稍安生。”
“我供他读书,看着他上大学、参加工作。每次看到他,我就想起姐姐,想起她为我付出的一切。”
“他是我对姐姐唯一的念想。”
刘明迪放在桌上的手微微蜷缩起来,指关节紧绷着。
那双刚才还流淌着深重苦难和疲惫的眼睛,此刻被另一种更为灼热、更为迫切的情绪取代——那是破釜沉舟的托付,带着不容置疑的请求和……无形的威压。
“江常委。”刘明迪的称呼由“老弟”变回了疏离而正式的职务称谓,一种微妙的距离感被悄然拉开,空气骤然绷紧。
“这一次……”他语速很慢,目光一瞬不瞬,如同两把烧红的镊子钳住江昭阳的视线,“关于让他去琉璃镇基层任职副镇长的事情……”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是让这停顿本身也成为一种强调,“请……务必多费心!”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青铜铸就的磨盘上碾压挤出来,带着金属的冰冷和重量。
这并非商讨,也不是平级之间的建议。
这是赤裸裸的、用血缘里那份最深的疼痛和愧疚淬炼出的意志,无声地向江昭阳施加着不可抗拒的巨大压力。
刘明迪的脊背微微前倾,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逼近的姿态。
他目光里的火焰没有消退半分,反而更加炽烈地灼烧着:“强子这孩子,脑子或许不是最活络的,但骨头里有股他姐姐传下来的韧劲儿!”
“肯吃苦,讲良心,没歪心眼。”
他像是在描述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言语间充满了保护的意味,“去琉璃镇,是在你分管的工作范围内,在你眼皮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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