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了很大的血。
罗文窝在床上玩手机，百无聊赖。
他的房间很逼仄，不过120平方尺，床也很小，只有1米宽，1.9米长，接近一米九的他一开始睡得相当痛苦，但自从习惯把脚放到床外后好了不少。
房间虽小，但有独立的卫浴，安装在床边的洗手池，能正常通电的插座，一个衣柜兼储物柜兼置物架，一张桌面没比罗文脸大多少的桌子，还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因为这些东西，房间拥挤得惊人，让他在家里挪不开步子，腿总是撞到桌子柜子上，而那个愚蠢的，房间里唯一一个的，总是滴水打扰罗文睡觉的水龙头还经常导致房间潮到发霉。不过他见过大部分第三类种族能租到的房子，他的烦恼对那些非人种而言已经算得上奢侈了。他们往往连单人间都租不到，只能一窝挤在破旧霉变的小房子里，家具和卫浴要么没有要么共用，而且很多都质量堪忧。
只有人类才有资格申请到这种条件的出租屋。不过这个小房间每周的租金接近五万，好在还包了足够一人生活的水电气费和一定的网费。
“足够”的前提是罗文每天不能呆在家里太久。
他的兼职数量长期保持在三份，所以很少在家。自从开始备战公务员考试后少了一份；前阵子黑色天堂的旅行社莫名其妙地垮了，又少了一份；如今他兼职的便利店也没了，连着搞垮三家店，他难得闲下来，琢磨着对灾局工作时间灵活，何不再去找份工作？
但他还没来得及找工作，这红雨就降下来了。
无夏城很少下雨。在罗文的童年记忆中，这座城市的天气其实很宜居，夏日阳光下的皇后区完全符合人们对全球最繁华的大都市之一的印象——阳光明媚、朗朗蓝天、气候宜人、绿意盎然、高楼大厦、都市丽人。但那位象征夏天的神王死后，无夏城再也没有太阳了。
现在无夏城依靠圣光集团的技术来提供白天的光照。每天早上六点，坐落在无夏城的星界里的人造太阳会被启动，照亮整座城市，直到二十点。不过圣光集团显然不可能是慈善家，所有享受阳光的种族和个人都必须向集团支付一笔费用，俗称“阳光税”。没有付账单的种族和个人无权在阳光下活动，一旦被圣光集团的人查到，至少得吃一笔数额不小的罚单。
好在地球人作为第二类种族名单的一员是可以免除阳光税的。不然像他这种每个白天都有任务和工作的家伙，每个月又得添一笔两万多的额外支出。
除了没有夏天和阳光，无夏城也鲜有出现大范围的雨雪天，但小规模的降雨降雪很多。这是因为无夏城的上空，星界下方栖息着一群被学界定义为“天气生物”的非人种。
它们实力很强，智力往往与野生动物无异，终生都在空中生活，自成一个生态体系，偶尔会有濒死或迷路的天气生物降落下来，接近地表，为地面带来对应的天气。
眼前的红雨正是无夏城最致命的天气生物搞的鬼。
罗文窝在床上久了，脖子和背有点疼，于是换个姿势，继续刷手机。
他买不起报纸之类的纸媒，那算是贵族和有钱人的奢侈品，也负担不起其他花钱的娱乐活动，只享用得起上网这种物美价廉的娱乐。他平时喜欢刷论坛和黄金书（无夏城最热门的社交媒体软件）打发时间，当一个随波逐流的赛博浮游生物，刷到什么看什么。他随手划屏幕，看到的全都是些无聊的东西：往死结社的直播切片、安休的自拍、[传媒之神]的脱口秀剪辑、蒙面新娘团再次洗劫金店后逃离的新闻、安休跟两个魅魔一个牛头人的露营合影、[蔬菜大君]的反素食主义广告视频、[不幸之神]的保险宣传、对灾局发布的关于这次红雨的警示、安休和网友的激情互喷——安休他到底发了多少书页！
罗文把安休屏蔽了。
他马上刷到一条吐槽坏日娱乐发行的时下热映的恐怖电影《空屋记》的书页，吐槽很犀利，直指主演，大明星艾气，一位林精。
林精是一大种非人种的统称，其中有些是王族和贵族。他们都是类人生物，种类繁多，每一种都有一部分标志性的动植物特征，长相往往讨人喜欢，瘦小、稚嫩，哪怕成年后也像青春的少年少女。与很多同类的清秀可爱不同，艾气样貌明艳，个子高挑，身材凹凸有致，是林精里少有的成熟款美人。
她有一对远超同类尺寸的鹿角，比她的头还长不少，一看就很重，看得罗文不自觉揉揉酸疼的脖子，担心和她搭戏的角色被她的这对巨角砸到。
但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这是艾气最大的特色，代表林精也能有强大成熟的美感。她因此有了一大批忠实的林精拥趸，敢在网上吐槽这对角的人都会被粉丝们群起攻之。
前阵子圣瓦伦比医院的产科老大[诞生母]因为在黄金书上评价艾气的角“大得令人担心她母亲的盆骨”而被艾气粉丝骂到热搜登顶，要求其必须尊重艾气，祂坚称自己纯粹是出于学术目的的探讨，光速道歉后马上又被骂到登顶，被指责种族歧视，不尊重全体林精，从此艾气粉丝在网上有了个“角尊者”的绰号。
不出意料，这张吐槽书页底下的评论吵得很凶，不少人坚持认为是编剧和导演能力有问题，而不是艾气能力差。发这条书页的博主很快被扒出来是编剧的忠实粉丝，一波人开始指责是编剧水平太烂，连累艾气发挥不出实力。
这部电影编剧是一位畅销书作家。罗文没看过那位的作品，他买不起实体图书，但他看过抨击作家的书页，那位作家以营销着称，再烂的书也能卖得出去。其中一些吐槽引用了作家的作品节选，看得出来，这位作家更适合去当罗文的工友，而不是写书。
他随手翻了翻《空屋记》的评分，平均评分只有2.4分，相当惨淡。
“垃圾，赔我票钱。1分。”
“浪费时间。1分。”
“能不能让艾气滚出影视业？1分。”
“看完电影我女朋友跟我分手了，爽耶！5分。”
“爆米花太难吃。1分。”
“我是说，到底谁会想在无夏城看恐怖电影？我下楼买包烟碰上的妖魔鬼怪都比这些玩意儿恐怖得多。1分。”
“我今年笑得最开心的两个小时。5分。”
“展开过于唐突，以至于好笑。1分。”
“爆米花很赞，下次还会购买。4分。”
“[天界之主]在上，为什么要让天使当反派！这是歧视！恶心！1分。”
“我数出来艾气的角总共砸到别人七次，有一次那只天使都笑场了，太好笑了，给个好评。5分”
“电影很棒，请问编剧住在哪里？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拜访您一下。5分。”
“女主是【精灵脏话】吗？全程一直面无表情，我还以为一切都在她掌控中，结果愣是什么都没干，就等着那只鬼自己暴毙，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用角撞人？把她删了我愿意再多给一分。1分。”
“抗议删除艾气！她那张脸真的很好笑，哈哈哈！有段鬼窜出来的戏她表情都没动一下，鬼都懵了她才想起来尖叫一声，那段笑得我把嘴里的爆米花喷出来了！但片子确实烂透了。1分。”
“种族主义！这是对吸血鬼的种族歧视！我再也不会看这个导演的电影了！拉黑了！1分。”
不得不说，评论比电影本体还有趣。
罗文刷着刷着，突然听见一声无比响亮的啼哭声。
紧接着，他的手机没网了。
不是因为网费不够了，而是那个东西来了。
他一个大迈步下床，侧身经过衣柜，走到厕所，再次检查淋浴头旁边的窗户关好没。
确定绝对没问题后，他刚松口气，抬眼却看到一颗头颅。
他心中一跳，马上定神，平静地与那个东西对视。
透过小小的浴室窗户，可以看到房外有一棵如同树木的东西。那是一棵由各个种族的婴儿头颅堆叠成的巨树，那棵树很高，直冲云霄。它好似战场上令人不安的死人堆，却意外的安宁，巴掌大的婴儿脑袋或是闭眼睡觉，或是睁大眼黑占比极大的小眼睛好奇地张望四周，或是自顾自傻乐，全挂在树上，堆出一颗可怖诡异的人头树。
他们淋着连绵不绝的血雨，像泡在父亲的羊水里。
过了半晌，也许是因为没有人关注他，似乎婴孩总有这样的习惯，一颗头颅不知为何哭闹起来，听到同伴的哭声，其他婴儿脑袋跟着啼哭，无数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在城中炸开，仿若连绵不断的惊雷，足以震醒任何酣梦的人。幸好除了噪音和精神污染级别的外表外，他们不会对任何没淋到雨的人造成伤害。
那就是灾害【大雨】的“足”。
春神家族的一员，[孕春之子]奇奇古亚的第八子，站在无夏城天气生物食物链最顶端的捕食者，以雨为象征的存在——大雨。
那是由亿万颗婴儿的头颅组成的巨大生命体，形体好似海蛞蝓，有着无数根“足”。当他降低到接近地表的位置时，足以覆盖无夏城的主城九区的全部和城郊四区的相当一部分。
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空中，哪怕春灾也鲜少露面。而一旦他贴近地面，无夏城便会降下红纱般的大雨。其中的每一滴雨都是无夏城居民的生命力，所有人会渐渐感觉自己的“血”一点一点被抽离，化作无边的雨帘降到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滚珠落地声，最终汇入下水道，不知所踪。
在猩红的雨中，我们共享生命。
大雨泻下之时，好似是所有人最平等的时间。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死去”，拥有旺盛生命力的贵族也好，实力强大的神明也好，他们和所有低贱弱小的生物平等地失去活着的实感，这种感觉微小到不易察觉，却切切实实存在，往往唯有回望过去才能发觉人生悄悄溜走，所有人不知不觉将宝贵的生命白白挥洒在凄凉的雨水里，任由死侵蚀，生流逝。
血雨降下时，无人可以在雨中漫游。虽然雨最多只下三天，失去的生命力也不致命，但不少生物是熬不过这场雨的。那些受伤的、衰老的、生病的、虚弱的，他们可能最后连饮食甚至呼吸都没有力气，只能无力地倒下，双眼无神地注视外面的雨，等待雨中的死神带走自己。
而对那些不会被抽干生命力的人而言，无夏城在满城的雨声中发疯发狂。打发时间，盗取钱财，抢夺物资，报仇雪恨，杀人取乐……雨声好似会掩盖一切罪行，求生和求死可以成为任何行为的借口。
每个人安静地狂欢地孤独地幸福地喜悦地悲伤地被囚禁和被放逐，与窗外脱离联系，只有虚弱的感觉和淅淅沥沥的雨声始终陪伴自己，让人忍不住陷入迷思。
很快，片刻的静默就会消失，大雨重归大气，无夏城又回到往日的喧嚣中。
大雨好像会冲刷走一切，但他走后，一切又好像没有任何改变，默默回归原状。
毕竟，无夏城不会仅仅因为一场雨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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