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工作的时候，几个小时都在努力无视她，忍受着那如芒在背的注视。这比某些地下城首领瞪着他还要让人不安。杰克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被评判和审视。他一直忍着……但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他讨厌别人这么做。这就是为什么开放式办公室简直是恶魔的产物。有谁能在别人偷偷盯着，或者更糟的是，就明目张胆地坐在那儿盯着的情况下集中精力呢……
这女人到底怎么回事？他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他还能继续炼制炼金术，毕竟现在大部分流程都已经驾轻就熟了，但即便如此，他失败的次数还是比以前多得多。魔力练习更是根本没法进行，他甚至花了好几秒才用魔力覆盖双脚，在水面上行走。
所以他准备好去和这个女人对峙。让她别再继续她正在做的事。好好跟她讲讲，她是怎么被养大的，难道不知道盯着别人看很没礼貌吗。于是，他鼓足干劲，出现在她面前，准备好好数落她一番。
“你能不能别盯着看了？”
任务彻底失败。杰克觉得自己把情况搞得糟糕了一百倍。更糟的是，那女人还是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像只被车灯照到的鹿——又像个做错事被抓到的孩子。
“我……我不是故意的……”米兰达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
此时的杰克也尴尬得脑子一片混乱。整件事实在是太尴尬了。但到底是谁教她盯着他看了好几个小时的？
米兰达率先缓过神来，勉强挤出一句话：“我只是想看看你制作东西……这太令人鼓舞了。”
有了一个可以切入的话题，杰克也镇定了下来。要专业点，他在回答的时候这样告诫自己。
“如果你有任何问题，直接问就好，别一声不吭地盯着。这对我们俩都没好处。”
此刻的杰克不知道，他刚刚打开了话匣子。米兰达眼睛一亮，开始一连串地发问。
“你能告诉我制作药水用的是什么职业吗？是一种职业，对吧？还有那个念力技能是什么？是你战斗职业还是专业技能的一部分？水上行走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像锅一样的东西，是专门用来制作药水的吗？它有什么作用？你从哪儿得到的材料？哦，还有……”
杰克深吸一口气，示意她跟他走。不妨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他走向池塘边，她既紧张又兴奋地跟在后面。他从空间储物里拿出两把椅子，不禁想到这还是他第一次需要召唤两件家具。除了和神明交流，他从来没和别人一起坐过。也许和别人聊聊天，而不是自言自语，会是件不错的事……
当然，他不仅能召唤材料，还能召唤出椅子，这让米兰达越发感兴趣。她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摸了摸，确认这确实是实实在在的物体。杰克不得不承认，他觉得这有点好笑。
望着池塘，杰克感觉自己放松了一些。奇怪的是，和与人交流相比，他觉得与怪物战斗都没那么令人紧张。
“一次问一个问题。”他说着，眼睛仍然望着水面。
“你是怎么制作药水的？”米兰达问道，重复了她之前一连串问题中的一个。
“炼金师职业。这个职业让我可以制作药水，还有其他很多东西。”
“你是怎么获得这个职业的？”她皱着眉头问。
“你知道什么是挑战地下城吗？或者一般意义上的地下城？”
“两个都不知道。它们是什么？”
“是通过传送门进入的独立空间。在我的新手教程里，大多数强大的敌人都在那里。而且，虽然我不能代表所有类型的地下城，但完成地下城后你会得到奖励。”
他压根没想过不分享这些信息。虽然有很多事他不会说，但这种知识只会帮助其他人努力进步。而且，大家迟早都会知道，因为在多元宇宙的其他地方，这都算是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识。
“太有意思了……我猜你完成过一些这样的地下城？”
“对，完成过几个。回答你之前的问题，我的职业是通过一个挑战地下城获得的，完成这个地下城既是获得职业的条件，也是奖励的一部分。”
“如果是在这么特殊的情况下获得的，我就明白为什么我之前没遇到过了。”她点点头，“但你是怎么遇到这些地下城的？它们是试炼的一部分，还是在城市区域里？”
“哈？”杰克惊讶地叫出声，转头看向她，“你什么意思？”
“每周的试炼……等等，难道有不同类型的新手教程？”
之后，他们交流了一些信息。杰克之前从同事那里听说过不同的新手教程，她提到的一些事他也有印象。看来迈克和这四个人参加的是同一个新手教程。当然，这只是他偷听迈克和雅各布谈话后做出的猜测。
米兰达第一次听说存在不同类型的新手教程。听到杰克讲述自己的新手教程是一片满是野兽的森林时，她惊讶不已。她参加的新手教程被称为“创造”型，而杰克的则是生存型。
她还表示很惊讶，在数千人中，在遇到杰克之前，她从未见过能制作药水的职业。她还说，在系统出现之前，她虽然知道“炼金师”这个词，但只是表面了解——大概是追求永生和点石成金之类的概念。
当然，杰克做不到这些。毕竟他没选“转化”技能。
总之，他们俩都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事。杰克了解到了很多不同的战斗职业和专业技能，他之前甚至都没听说过所谓的“社交”类专业技能。当然，还有更多创造类的职业。
他得知汉克是进阶的建筑工职业。马克也是建筑工，路易丝有某种艺术家职业。在所有人当中，她显然对自己的职业投入最少，而且她似乎是通过大量绘画获得这个职业的。
米兰达学到了很多常识。她了解了一些标准术语，比如不同的等级，当然还有地下城和技能。不过，杰克没有分享任何与神明或血脉有关的事。
“世界真是变了。真不敢相信几个月前我还在工厂工作。现在却和一个戴面具的陌生人坐在森林里。”她笑了起来。
杰克一直点头，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该死的面具。他又一次忘了自己还戴着它。这面具太容易让人忽略了。到底是谁设计了一个戴着却看不见甚至感觉不到的面具？他已经两周没摘下来过了，甚至在水里的时候也没摘。
“啊，抱歉，我完全忘了面具这回事。”他说着，让面具隐形了。哦，面具还在，只是任何人都看不见了。就连毒蛇也确认过，虽然知道面具还在，但实际上“看不见”它。这就是系统的产物。
米兰达一直看着他，面具突然消失时，她吓了一跳。
杰克看到她奇怪的表情，不禁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怎么了？”
“你看起来……很普通——至少比我想象的普通。你的眼睛让我以为你会是很不一样的样子。”米兰达轻笑道。对于一个能瞬移、还能凭空召唤东西的蒙面救星来说，杰克可能看起来确实太普通了？
“哦……我明白了。”当然，杰克注意到自己获得“顶级猎手凝视”后，眼睛变化很大。不过他并不介意。虽然乍一看有点奇怪，但这个技能的威力绝对物超所值。仅仅一眼，一只59级的老虎就完全被定住了好几秒。
“这是个技能吗？”她问。
“没错，而且是个相当不错的技能。那你那个影响心智的光环呢？是和职业相关的吗？”
她吓了一跳，连忙道歉：“对不起，我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用它！说明上说它只是让我看起来更值得信任，如果……我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反正对我也没用。”他打断她，笑着敷衍过去，“要影响我可没那么容易。其实这对感知和适应这类技能来说，是很好的练习。你尽管一直开着。”
米兰达松了口气。可能是担心之前积累的好感都没了。但不知为何，听到自己的技能对他没用，她似乎也松了口气。
“顺便说一下，如果你好奇的话，我没有任何隐蔽的影响心智的技能。”杰克解释道。他不禁想，以后人们是不是都得解释这种事……或者这类技能会对人类互动产生怎样的影响。
“知道了就好，我之前还担心如果有这种技能，我却察觉不到呢。”米兰达解释道，又稍微松了口气，“我用新手教程点数买了一个抵御精神攻击的技能。你的新手教程也有点数吗？”
“有。这似乎是一个共有的特点。除了高死亡率之外。”
“是的……我不知道其他六个阵营的情况，但我们这边十万人里，我觉得差不多死了一万。你说你的新手教程有一千两百人，最后出来了多少人？”
“只有一个。”杰克说。
米兰达立刻惊叫道：“什么？只有一百个？这怎么——”
“不。一个。就我一个。”米兰达坐在那儿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杰克试图进一步解释来缓和气氛：“啊，但最后还有四个人也出来了。不过他们后来都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怎么可能？那些野兽有那么强吗？”
“不……虽然一开始几天野兽确实杀了不少人，但更多的是人类自相残杀。我不完全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到最后有个疯子把所有人都杀了，只剩他自己和我。”杰克叹了口气，仍然记得把威廉揍成肉酱的可怕——但又有点解气——的回忆。
“怎么会有人这么做……？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我杀了他。”杰克若无其事地解释道。
“我……我很抱歉。那一定很可怕。不得不杀了另一个人……”米兰达看起来既惊恐又悲伤。
杰克试图缓和她的情绪，解释道：“没事，反正他也不是第一个。”
但这显然没起到作用。杰克忘了，距离系统降临才刚过去三个月。虽然人类适应得很快，但还没那么快。杀害其他人类的行为，对很多人来说仍然难以接受。
另一方面，杰克已经开始把这当作多元宇宙的又一现实。虽然他不会主动去杀人类，但连他自己都惊讶的是，他对此并不十分反感。毕竟敌人就是敌人。他知道自己和毒蛇交谈后，多少受到了一些影响，毒蛇解决问题的主要建议往往是：“直接把所有人都杀了？”
看到杰克几乎是若无其事地承认杀了很多人，米兰达有点退缩——杰克自然注意到了。
“怎么了？”他真心感到困惑，问道。
“我……如果……我很抱歉。”
“我不明白。”他挠挠头说。
“你为什么要……？”她低声嘟囔着，直到缓过神来，抬起头直视杰克的眼睛，“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她似乎得出了一个与现实大相径庭的结论。
***
米兰达推断，杰克之所以直接坦白这件事，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没打算放他们走。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会让一个人承认这种罪名。在她看来，这绝对是不道德的行为。
如果他对夺走他人生命表现出强烈的情绪，她的反应可能会不一样。但他说起这件事就像在说一件小事。她甚至怀疑他就是那个他所说的、在新手教程里大开杀戒的疯子。
她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引诱她，进行这么长时间愉快的交谈，然后才露出獠牙。这对他来说是某种变态的娱乐吗？
“好吧，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打算对你们怎么样啊？什么意思？”他叫道，听起来完全摸不着头脑。
她审视着他，心里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米兰达发现这个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他看起来真的很困惑。要么他是她见过最有天赋的演员，要么他说的是实话……
不管怎样，她鼓起勇气直接问道：“你为什么要杀别人？”
“什么？”杰克恼怒地说，“因为他们是敌人，还攻击我。你就纠结这个？认真的吗？”
“所以都是出于自卫？”米兰达问，心里有点希望面前这个人不是个杀人如麻的怪物。不过他的漫不经心还是让她很在意。
“嗯，对，不过我猜最后一个更多是出于愤怒。但说真的，你到底怎么了？”
“你难道不觉得杀人有什么不对吗？”米兰达几乎是在大喊，她的恐惧慢慢被愤怒取代。
“如果他们是我的敌人，我不觉得。我又不是从中得到什么乐趣。我只是意识到这个新世界里，杀人这件事不能像以前那样简单地用黑白来评判。情况已经变了。这并不意味着我喜欢这样，只是我承认这是现实。”
***
杰克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他第一次和毒蛇见面时，就有过这样的对话。他明白米兰达的想法。但他现在也意识到，这种想法太天真了。
“所以只要你觉得是敌人，就会杀了他们？”她问，对这个想法越来越不满。
“如果我觉得有必要，那没错，我会的。”杰克平静地回答。
“那什么时候算是有必要？”
“当我觉得有必要的时候。”
杰克觉得自己仿佛坐在不久前那场讨论的另一方。他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争论。毕竟他已经经历过同样的辩论。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源于对生命价值的根本看法不同。
他已经意识到，把生命捧上神坛，同时又走他现在这条路，既不可能，也很虚伪。他是个猎人。猎人的职责就是追捕并杀死猎物。在新手教程里，他已经杀了成千上万的生物。
其中一些生物即便还没达到人类的智力水平，也已经很接近了。有些甚至可能比人类还聪明，比如大白鹿。
“你会——”
“我会做我认为最好的事。”杰克打断她，“现在世界已经不同了。告诉我，你在新手教程里杀了多少敌人？”
“那不一样。他们攻击我们，我们必须自卫。而且，虽然这也不对，但他们不是有智慧的生物，所以——”
杰克又一次打断她，用了一个他从毒蛇那里厚着脸皮照搬来的论点：“所以因为小孩没有成年人聪明，就可以杀了他们吗？”当然，他很清楚这个说法有多荒谬。
“当然不行，这不是——”
“哦，但道理是一样的。系统从根本上改变了每一个生物。一只普通的动物都能进化到比人类还聪明的程度。它们甚至能学会变成人类的样子，说话、相爱，过上和你我没什么不同的生活。杀死任何一个生物，就是剥夺了这种可能性。
“一个小孩的智力并不比动物高，但我们知道他们长大后会和你我一样。我们杀死的是他们的潜力……而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杀死任何一个生物，都是在剥夺这种潜力。见鬼，我们甚至可以把范围扩大到植物，因为就连植物也能进化。”他知道这个论点有漏洞，但能说明问题，“告诉我，你觉得我杀了追你们的那只老虎合理吗？”
“如果你没杀，我们就死了。”她回答道，还在思考他提问之前说的话。
“如果追你们的是个人呢？你还会觉得我杀了他可以接受吗？”
“我不知道……”她边思考边说。
“对我来说，这个问题很简单。看到当时的情况，我瞬间做出了决定，要杀了那个人。这个决定救了你和另外三个人。如果追你们的是人类，我也会这么做。我有自己的想法，但更重要的是，我有自己的勇气和直觉。比起任何法律或道德解读，我更相信这些。”他站了起来。米兰达看着他，直到他转身说：“我出去一会儿。这个地方很安全，你们就好好休息。保重。我会回来的。”
说完，他每走一步就跨越几十米远去。米兰达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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