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识低垂头，僵着手，静静听着手机里的说话声，始终沉默未言。
只是在通话最后，对方小心翼翼地询问“可不可以见一面”时，她才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次日，林识就将郑春美送去叶秋菊家，拜托代为照看半天，若她闹着不肯，便可以让她看隔壁摊主大伯炸五香卷。
安顿好郑春美，林识驱车前往漳市近郊，赴约。
她走进约定的咖啡厅时，乌云密布的天翻了脸，那人已经坐在靠窗位置上等候了。
多年未见，他倒越来越意气风发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她十八岁成人礼的时候，好像来送了一条价格昂贵却毫无诚意的项链？
连购物小票都没从袋子里拿出来呢。
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
许是感受到她打量的目光，他侧头望来，忙起身笑着招手，“小识。”
林识神色淡淡，走去入座，满脑子回响着外婆无意中说出的话。
“我们紫云都是被你害的！”
“他是谁？”
“林弘益啊！”
她走去，坐在了斜对面的位置。
“最近怎么样？”林弘益笑着嘘寒问暖。
“我妈最近怎么样？”林识反问。
林弘益笑脸一僵，目光有些闪躲，“怎么突然这么问，你妈她去追求自己的事业了，当然挺...”
“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林识眼神一冷。
“你...都知道了？”
“是。”
林弘益绷紧的身子，突然一松，“小识，对不起...”
“你该说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林识神色冷淡，一字一顿地出声：“我来，只是想知道，你对她的绝望离开，都做了什么。希望你，这次可以如实回答。”
“我。”林弘益开口又顿声，满脸无奈，“过去了那么多年，我真的无从说起，我们活着的人，好好过下去，好吗？”
林识一声冷笑，别过脸，望向窗外的淅沥小雨。
“你是过得挺好，可我过不去。凭什么？”
凭什么她尸骨未寒，你已另结新欢。
凭什么她绝望赴死，你却春风得意。
凭什么她坠入深渊，你却步步高升。
“我没有对不起她。”林弘益一脸坦荡。
林识恨不得撕了他的道貌岸然，字字切咬：“我问你，你对她，都做了什么？”
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纸，怒拍在桌面上，那是她从木匣子里找到的。
离婚协议书。
双方都签了字。
签署日期，正是万紫云自杀前一晚。
林弘益面色一顿，眼底略过几分遗憾，却并无悔意。
他沉默许久，才平和地开口：“小识，这是我们各自的选择。我和你妈妈，相爱过，只是最后败给了现实，我们都尽力了。”
“与其在不眠不休的争吵里消磨，成为彼此最厌恶的人。倒不如，到此为止，给彼此都留一点体面。”
林识不由嗤笑，“像你这么现实的人，确实很难不败给现实，转身成了集团的乘龙快婿，少奋斗二十年的路，走得还痛快吗？”
“一个女孩子家的教养呢，非要把话说得这么尖酸刻薄吗？”林弘益不由恼羞成怒。
“那要问问你自己，教过我还是养过我？就你也配跟我提教养！”林识毫不客气地回嘴。
“林识！”林弘益气得拍桌而起，高扬起手。
林识半仰着头，双目直视，丝毫不退却。
林弘益理智回归，落下手辩解着：“我当时想带你一起去城里新家的，是你外婆拦着不同意，她坚持要自己带你。”
“没有拖油瓶打搅你的美好新生活，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迎娶白富美，你心里不知多偷乐吧。”林识讽笑。
林弘益一下跳脚，仿佛被戳中了心思，异常激动地开口：“她一走了之，倒是洒脱自在了，我为她善后、为她兜底，为她处理一切，我遵守她的遗愿，事无巨细。”
“我帮她撒谎、瞒了所有人，悄悄把她葬进西镇水土最好的墓地。”
“我净身出户，把现金、房子所有的资产，全都留给了你。”
“我也是人，我也有自己的追求、想要的生活，你还要我做到什么地步！”
他声声激愤，似在为蒙冤多年的伟大牺牲叫屈。
林识垂眸，无动于衷，“我谢谢你。”
她永远都记得，妈妈消失不见的第二天，外婆就来了。
外婆和她爸在房间里谈了很久，时不时传出训斥和争论声。
紧接着，外婆收拾了所有的行李，接她从东镇，搬到了临近的西镇。
现在她突然明白，外婆不愿住在东镇，一是心里膈应，二怕触景伤情。
而西镇，能离妈妈近一点。
“小识，我真的尽力了。”林弘益跌坐回椅子上，满脸无奈，沉声缓言。
“或许，我不该在她脆弱无助的时候，提出了离婚，但我真的不知道她会如此决绝。”
“你妈妈是一个理想的完美主义者，她不允许自己有瑕疵，也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就这样，一点点堆积，逼着她自己走向了绝路。”
“算是我自私吧。如果我再不从那片黑暗的沼泽里脱身，先抑郁而亡的人，该是我了吧。抱歉，我真的尽力了，也真的撑不下去了...”
先，抑郁而亡？什么意思。
林识抬眸询问。
林弘益从名牌手提包里拿出了一个文件袋，从中取出了一沓诊断书。
第一张，是林弘益的，轻度抑郁症。
而后面按时间顺序叠好的，每一张，都写着万紫云的名字，重度抑郁症。
林识一路往下翻，越翻越快，视线定格在最后一页的最初确诊日期上。
正是她出生后的第30天。
所以...真正的凶手，是她...
林识睁红了双眼，僵捏着双拳，指甲嵌进了掌心，毫无痛觉...
“小识，别乱想，不怪你。”林弘益叹了声气，“离开，是你妈妈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我也...”
他一时哽咽，又缓了口气，“也尊重她的选择，也只能遵从她的遗愿。”
“她每天在痛苦里挣扎，在自我否定里消磨，她真的太煎熬了。或许离开，也是解脱。你说呢？”
林识木然，未答。
“我们是成年人，都在担起自己做出的选择。该舍弃的，该背负的，该赎罪的，该负责的，都逃不开。”
“小识，瞒了你多久，爸爸的心里也就煎熬了多久。”林弘益再度道歉。
“我妈，是怎么...”林识的面色平静如死海，声线却止不住轻颤，“她，以什么方式。”
“她爱浪漫。在雨过天晴的彩虹下，留在了海底。”
林识讶然抬眸，“那西镇？”
“她的秘密，真多，是不是。”林弘益脸上难得浮现一丝宠爱，似回忆起曾恋爱时的浪漫时光，“我每次都要帮她保守秘密，守口如瓶很辛苦的。”
“算是留个念想吧，我只能背着她，偷偷立了个衣冠冢。”
林识脸色有一丝松动，停顿了许久，缓缓问道：“她...还有什么秘密...”
“还剩，最后一个。”林弘益长呼一口气，似卸下了心头大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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