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有的话，该多好啊。”黄主任眼眸暗了暗，似有感而发。
“照顾认知患者，常年如一日，真是一个极度消磨心志的漫长过程。你要赔上自己所有的时间、心力、意志，再眼睁睁地守着他们，一点点滑入白茫茫的深渊。”
如此感同身受的慨叹，林识不由一愣，“黄主任您也...”
“是。”黄主任坦然应下。
许是见林识太过沮丧，许是经历过相同的绝望，又或是被那份不屈的坚持打动，他脱下了白大褂，换上了自己的黑夹克。
“我是一名医生，也是一位家属。所以我们现在就当朋友之间闲聊几句，可以吗？”
他有着极好的涵养，明明是德高望重的权威专家，却总谦逊地放低姿态。
林识感激地直点头，比起搜查网上冰冷的文字资料，眼前鲜活又有经验的医生家属，明显更有帮助。
她急迫地接连提问讨教，仿佛想要把所有关于中晚期可能发生的状况全都掌握透彻，以便照料周全。
黄主任笑着摇头，给她倒了杯温水，“这事没有万全之策。你给自己太大压力了，再这样整天紧绷神经，你外婆还没忘了这个世界，你就先倒在世界脚下了。”
“抱歉...”林识冷静下来，也自觉问得太过急促唐突了，但她就是忍不住，怕稍有疏漏，就出了差池。
海边差点溺沉、楼顶差点坠落，难料以后还会有更多完全不可预料与控制的险象状况。
她是真的怕了，终日惶惶担忧，甚至连梦魇里也全是令人崩溃的意外...
“实不相瞒，我太婆、外婆、我妈，都是认知症患者，加上我投身研究三十余年，也无法窥其全貌。也不知道，哪一天这病会不会就轮到我头上了？”
黄主任笑着娓娓道来，用自身经历缓解林识的焦虑。
“不过，有时候啊，我倒是真盼着，真要来了也好。看看置身其中，我能不能研究出点什么新门道来。”他自嘲着开起了玩笑。
许是被如此乐观的态度和自嘲的玩笑感染，林识慢慢放松了许多。
黄主任才正式切入了沟通，“刚才你也看到了，当我们提及她熟悉的内容时，她会变得自信快乐，记忆和思维也会相对更顺畅。”
“而当我们不断去纠正她的错误时，她会产生自我怀疑，情绪波动变大，记忆发生混乱，甚至可能进一步失控，引发更严重的病情。”
林识回忆着点头，“可是如果她错了，我们却不纠正、不告知对错，那她岂不是离正确的答案认知更遥远了吗？”
“纠正对与错，重要吗？”黄主任反问。
林识转念一想，是啊，到了连笔都不会握、连手表都不懂看的时候，认错笔和手表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顿时似泄气的皮球，“的确，不重要了。”
黄主任摇摇头，“疾病虽然每天都在损害患者的认知和判断，但我们家属也在每天努力帮他们与病魔抗争。我们每一次正确的干预引导，能让他们在重复中记住这个世界多一点点。”
“所以，重要的不是去纠正他们的对错，而是来调整我们自己的心态和认知。”
“他们是在慢慢遗忘了这个世界，但其实他们更害怕先被这个世界遗忘，比如不被理解、不被接受，不被尊重、不被认可价值，甚至...不被当做一个有尊严的人...”
黄主任似忆起了往事倍思亲，竟蓦然红了眼眶。
林识听得喉间酸楚，不由想起了隔壁张婆临死时浑身赤裸，被蚂蚁咬伤到全身红肿溃烂，还被人围观议论，指指点点...
不堪回想，她哽咽着总结了几字感悟：“理解、接受、顺应、陪伴，还有...尊重和价值。”
“是。”黄主任颇为欣慰，“你报的这几剂良药，算是世上最有效的配方了。”
“不过...”他顿了顿，“还缺了一味最重要的，贯穿始终的药引。”
“坚持。”林识脱口而出，这是她三年多来最大的深刻体会。
“没错。其实，在这场漫长的拉锯战里，最后先放弃的，往往不是每天重蹈覆辙的他们，而是日复一日消磨的我们。”
“因此而患上抑郁症甚至不堪重负自杀的照料家属，并不在少数。”黄主任面露惋惜，又无可奈何。
“所以我前几年组织了一个返老还童家属互助群，里面都是一些认知症患者家属，用于交流经验，互相鼓励。实在感到苦闷压抑时，也能在里面发泄发泄情绪，大家都理解的。”
“你要是感兴趣的话...”黄主任顿住了声。
林识听出了话外音，连忙掏出手机主动加了群，“谢谢黄主任，我以后...也一定会多注意调整心态的...”
这场专业又轻松的谈话，拉响了她的精神警戒铃，连她自己都无暇察觉，原来在长年累月中积压的情绪，正在悄无声息地轰击着她的心灵堡垒。
这份温暖的好意，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孤身奋战，身边还有一群人，互相支撑着，努力坚持着，走得更远。
谢别黄主任前，林识提出了最后一个纠结多时的困惑：“我外婆内心渴望回家，但又忘了家在何处，我们在途中找回了点零星碎片，但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所以你在犹豫，是否继续走下去，对吗？”黄主任和蔼接话。
林识点点头。
“你的顾虑，我理解。”
“大脑是世上最精密复杂的构造，当受到外界强力刺激时，会做出让人难以预料的应激行为反应，其结果是喜是险，是福是祸，我们现在谁都说不准。”
“只是...”黄主任顿声，眼底流露无尽遗憾，“如果换作是现在的我，如果她的热爱还未被时间剥夺，那我有什么理由不去支持呢？”
“只可惜啊，世上没有如果。”他撑桌站起，重新换上了白大褂，也披上了满身寂寥。
林识豁然开朗，心里隐约有了方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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