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而安静的甬道里，陶善慈小心翼翼地在黑白相间的玻璃面上走着，她每往前走一步，前方的黑白方块便会换一种排列方式。她右边的警卫说，这是通往听证庭的路。
听证庭，在陶善慈的认知里这不过是三个字组成的一个地点概念。直到她家的通讯被全部屏蔽，两个警卫用联盟级别的听证令将她带走，眼前的大门徐徐拉开，她才真正亲眼看见、亲身感受什么是新空间国际共同体联盟最高级别的听证庭。
庭门完全打开，陶善慈左右两个警卫停下脚步，给她指了指正中间证人席的左席，示意她自己走过去。
陶善慈顿了顿，既紧张又恐惧，冷汗已经从脊背侵袭至耳根、四肢。她不过是偌大的联盟里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居民、一个刚毕业的名不见经传的历史学博士、一个自十二岁成人后就再没有出过家门的蜗居族，从某个国际的末梢来到整个国际联盟的中心，是她压根就不会想到的事情。
犹豫许久，她还是迈开了步伐。她接收到的是强制令，不听命执行，就等同于违背联盟公约法。一旦违背公法，她将连在末梢居住的权限都没有，更甚者，将会被直接遗弃到茫茫星际，成为太空垃圾的一部分。
随着她逐渐靠近证人席位，两旁的视野开始变得清晰。坐在两侧代表席上的双方代表面色肃穆地注视着她来到听证庭中央。她不懂那意味着什么，但她十分惧怕成为聚光灯下的焦点，她下意识缩起脖子，环抱住自己。
“陶善慈陶女士，别害怕，请放心落座。”
突然环绕着整个听证庭响起的声音吓得她差点魂飞魄散，往前方望去，才发现那是主持人在说话，她苍白的脸这才恢复一丝血色。
她蹑手蹑脚坐下，身体还没靠稳，右侧证席的椅子就咚的一声不见了！
先是惊恐尖叫，后是趔趄摔倒，她把这辈子的脸都丢在了联盟最高听证庭的中央。
原椅子所在地出现一个空洞，那是个小型升降台，一位穿着怪异的粽发男子从里面升了上来。
“比诺·查尔斯，查尔斯先生，欢迎您的到来。”
查尔斯循声环顾四周，了解大致情况后从右席走下，将惊魂未定的陶善慈扶了起来，顺势按下左证台上的按钮，左证席立即亮了起来，椅子根据陶善慈的站位变换为最合适的形态，查尔斯微笑弓腰，抬手示意她安心落座。
淡然冷漠的人脸和热情关切的机器脸他见多了，一张脸将恐惧无措表现得淋漓尽致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他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在研究室里待太久了？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接着帮忙解除左证席的发声隔音罩——之前陶善慈那声惊恐尖叫席外压根就听不见。
“现在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识别、记录然后公之于庭。请慎言。”查尔斯提示道。
见她点头，查尔斯便回到自己位置并开启所有装置。
证人到齐，主持人宣布听证会正式开始。
而令陶善慈不解的是，为何两侧旁听席空无一人，且每方代表只有三人？这样加起来总共不过十人，这种规模，哪里需要这么大的听证庭？
她刚想到这，所有的席位布局开始平稳发生变化，没眨几下眼，主持台、证人席和两方代表便围成了六米相隔的方形。
此刻，她看清楚了所有人的铭牌：她正对面是主持人和联盟星际科学部总部长，靠近她的左方代表是第七国际的星际科学部分部长，代表两侧的人没有铭牌；靠近查尔斯的右侧代表席坐的是第十九国际的分部长，其余两位同样匿名。
我一个研究历史的，星际科学跟我有什么关系？陶善慈十分纳闷，这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啊！更何况，与当下积极探索未来的热门截然不同，她的专业探讨的是一千年前的古地球人文历史，冷门到整个联盟都凑不齐研究领域相同的十个人。
到这，她想起了刚看到的查尔斯的铭牌，它由一串“乱码”组成的符号和通用文字“代表”二字两部分构成。她在脑海中将铭牌顺利翻译——
“桃源号”“对称地球”“探索计划”“研究所”代表。
分开每个文字她都懂，合起来她却丝毫不解其意，于是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几下查尔斯，便将注意力转移回主持人身上。
“首先，欢迎新空间国际共同体联盟理事长，宋乔治，宋理事长！”
在场所有人都在鼓掌欢迎，除了陶善慈。没人跟她说过自己会见到联盟理事长啊！再说这里也没有联盟理事长啊！
掌声落下，主持人上方的大屏幕瞬间显现，联盟理事长清晰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主持人一眼，示意继续流程。
陶善慈甚为震撼，又不觉心惊、后背发凉。这要是在接下来的环节说错只言半字，她真的会丢弃出新空间，成为不折不扣的太空垃圾……
主持人接着介绍出席的总部长和两个国际的分部长，最后是查尔斯和陶善慈：“新空1000-1号计划现任负责人，比诺·查尔斯和新空1000-1号计划初始负责人陶渊第一直系后人陶善慈。”
陶善慈欲言又止，她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什么是新空1000-1号计划？她只知道新空间纪元1000年（简称新空1000年）；什么叫她是初始负责人的第一直系后代？她连陶渊是谁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古地球历史里有个诗人叫陶渊明，可这两人有什么关系？她又和这个叫陶渊的人有什么关系？
没有人察觉她的困惑，主持人继续介绍本次听证会的议题和具体目的。
一通通俗与专业夹杂的话语结束，陶善慈才明白自己从国际末梢被邀请到联盟中心的缘由：这场会议将决定她是否会成为自己某个祖先的替死鬼。
新空1000年，联盟决定爆破苟延馋喘了一千年的古地球。第七国际某个星球探索组组长陶渊，利用爆破能，向当时理论上的“对称地球”的位置发射了载人航舰。这项探索计划距今正好实施了300年。三百年来，探索毫无进展。
第十九国际请求总部追究陶渊擅用爆破能、未经允许发射载人航舰导致星际人才无辜牺牲的重大责任，同时追究第七国际星际探索部未按规监管本部工作的重大失职：第一，陶渊的现存后代替祖谢罪；第二，停止新空1000-1号计划，解散团队，现任责任人替历任责任人谢罪；第三，取消第七国际设立星际探索部的权限，分部收归总部。
陶善慈是陶渊侄女的儿子的女儿的儿子的女儿，是300年后陶渊唯一的后代，被指认承担第一方责任；查尔斯作为新空1000-1号计划现任负责人，被指认承担第二方责任。
本次听证会由第十九国际使用单国际权限强制发起，提出的议题是“新空1000-1号计划的去与留、罪与罚”。
如果第十九国际胜了，第七国际及一二方承担全部责任；而输了，第十九国际上交单国际强制发起权限并承担整场会议召开产生的所有费用。在十九国际看来，不论结局如何，都值得一博！赌胜了，第七国际必然不再是整个联盟的第一！
在主持人介绍的过程中，除了陶善慈充满愁苦与委屈、第十九国际代表掩饰不住地窃喜，其他人都冷静淡然至极。
“查尔斯先生、陶女士，对于第十九国际的表述，你们有什么反驳或是补充的地方吗？”
陶善慈察觉到那些表述有问题，但她不敢发声，一旦说错什么，即使不是冠上莫须有的“替祖谢罪”，她也难以自保。
这时，查尔斯站起身来，低首向联盟理事长、总部长和两方代表表示敬意，而后一句话让整个听证会失去继续的合法性：
“新空1000-1号计划属于联盟级保密计划，所有解释权归第七国际星际科学部所有。任何有关言论不出自第七国际星际科学部，都不具有合法性。第十九国际本次提起的听证会议，毫无意义。”
第十九国际代表闻言，未露难色，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坐在我的左边的，是新空1000-1号计划第三任负责人，本方所述，他均可作证。”
陶善慈望向第三任负责人，那是一个年近百岁的中年人（人均寿命一百五），长得却干瘦憔悴，头发全没了，仿若只剩一副空骨架，黑色的斗篷披在上面，像极了来索魂的黑无常。
查尔斯瞥了那个第三负责人一眼，轻蔑笑道：“他说计划有罪，让他去死不就好了，这不简单得多！干嘛非得要我顶罪？尊敬的十九国际代表阁下，您说是吧？”
十九国际代表没有中激将法，而是严肃反问他：“查尔斯先生，功过相抵这四个字，您应该听过吧？揭示你们犯的罪孽，就是最大的功劳！”
查尔斯还想反驳什么，却被第七国际代表拦下。查尔斯的情况第七国际一清二楚，不然也不会让他来接任第四位负责人，他们现在好奇的是，第十九国际找来的这位陶渊后人。
“陶女士，您怎么看？”
全场焦点来到陶善慈这边，可她仍然拘谨胆颤。目光所及都是大人物，让她消失就像抬手那样简单。她的话，说与不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屏幕里的联盟理事长似乎察觉到她的焦虑与恐惧，居然破天荒地说话了！
“陶博士，公法会保证您的权益。请您放心。”
“陶博士”三个字让陶善慈鼓起勇气与屏幕上的联盟理事长对视。在此之前，在场没有一个人给她明确的信号表示“我知道你”。知道她是博士，便意味着了解她的履历，了解她的履历，那便会相信她是清白的，与那些人说的什么计划什么后人没有一点关系！
几个深呼吸之后，陶善慈开始吐露憋藏许久的心声：
“感谢联盟理事长……”她没有继续感谢其他人，“根据第十九国际先前的阐述，说我是陶渊先生的第一直系后人，因此，如果陶渊先生在三个世纪前犯下违背联盟公法的过错，其责任将由我来承担。通过第十九国际代表和查尔斯先生的……友好交流，我们知道，陶渊先生是否在三百年前违背公法，是不能确定的。因此，现在的我是半黑半白。”
她开始犹豫要不要往下讲，担心接下来的内容会不会太不给第十九国际面子。可一想到从今天家里信号被屏蔽那一刻起，他们就想要一步步送她进行刑场，没有给过她后路。此刻她想脱罪，就必须自己开辟后路。
“按照第十九国际的说法，我爸爸的妈妈的爸爸的妈妈是陶渊先生的侄女，那我就应该属于陶渊的旁系而不是直系，这是基本常识。旁系连坐到三百年之后，我不知道公法是否有相关表述。可事实上，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来自培育院。按照公法规定，培育院的孩子没有任何亲属，每个培育院的孩子都是全新的开端，所以在法律上，我与陶渊先生没有任何关系。十二岁成人后我离开培育院独居，八年来没有出过家门一步，学习和生活都是在一方蜂居里，今年刚拿到古地球历史学博士学位。我二十年的生活经历和研究内容与所谓的新空1000-1号计划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她环视了所有人一遍，坚定地望向屏幕前那个联盟最高的领袖，质问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清清白白，何罪之有？！”
全场鸦雀无声。
就在主持人要开口时，那位瘦骨嶙峋的第三任责任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指着陶善慈高喊道：
“可你体内有女娲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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