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的时候，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铁锈混着腐土的腥味，像是从地底深处渗出来的。头顶的日光灯管忽明忽暗，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像有人在耳边低语。空气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仿佛整辆车被封在了某种看不见的茧中。
老人赵建国坐在靠窗的位置，背脊佝偻，手指紧紧攥着膝盖上的旧布包。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而出，伴随着一阵令人作呕的闷响。一口黑血喷在面前的塑料座椅上，黏稠得不像人类该有的体液，缓缓顺着缝隙往下滴，落在地板上竟没有扩散，而是凝成一小团蠕动的影子。
“那天……我赶着回家给孙子过生日。”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司机为了躲一条狗……急转弯，车翻了。”
整个车厢陷入死寂。窗外的城市灯火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灰雾，浓得化不开，仿佛连时间都被吞噬其中。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浮现出一座断裂的桥，桥身悬在半空，断口处垂着锈蚀的钢筋，像巨兽残缺的牙齿。
“七个人，六个当场死亡。”赵建国的眼眶凹陷，瞳孔却异常明亮，像是燃烧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火，“只有一个活下来——司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驾驶座。那个穿着褪色制服的男人依旧纹丝不动，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脸隐藏在阴影里。他的姿势太过僵硬，不像活人，倒像是被钉在座位上的祭品。没有人记得他是何时上车的，也没有人记得这辆车的目的地是哪里。
“可我不该死！”一声嘶吼打破了沉默。穿校服的少年陈默猛地抬起头，校服领口沾着干涸的血迹，双眼通红如灼烧的炭火，“我那天根本没上车！我是被推下去的！有人抢了我的座位！”
他的声音在车厢里回荡，激起一阵莫名的共鸣。灯光骤然闪烁，频率变得诡异，每一次熄灭都伴随着短暂的黑暗与寂静，而在那几秒的虚无中，我似乎听见了另一个空间的声音——尖锐的刹车、玻璃碎裂、骨骼断裂的脆响，还有孩子哭喊着“妈妈”的回音。
“胡说！”林晚突然站起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那天是你自己冲出来拦车，撞到了人！你害死了全车的人！”
她的话像一把刀，划破了某种无形的屏障。整辆车猛然一震，仿佛被什么东西从下方狠狠撞击。地板开始扭曲，金属发出刺耳的呻吟，座椅之间的过道裂开一道细缝，从中渗出黑色的液体，带着腐烂的甜腥味。窗外的雾更浓了，能见度几乎为零，唯有那座断桥，在雾中若隐若现，桥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通往黄泉的入口。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发现指尖正在逐渐透明。不是幻觉，是真的在消失，像被某种力量一点点抹去存在。我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这时，我注意到车厢角落有一面破碎的后视镜，镜片裂成蛛网状，每一块碎片里映出的都不是现在的我们。
有一块镜片里，陈默正被人从车门口推下，背后伸出的手苍白瘦削，指甲漆黑；另一块里，林晚站在路边，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车票，脸上挂着诡异的笑；还有一块，赵建国抱着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可那孩子的头歪在一边，脖子折成了不可能的角度……
记忆开始崩塌，重组。
我想起来了。我不是乘客。我是这场车祸的见证者之一——或者说，是第七个死者。那天晚上，我就坐在后排，亲眼看着一切发生。车因急转失控，翻入山沟，火焰吞没了尖叫。但我死后并未离开，灵魂被困在这辆不断循环的幽灵车上，被迫一遍遍重温死亡的瞬间。
而这车上所有人，其实早已死去多年。
我们都是“未完成执念”的集合体。赵建国放不下未送出的生日礼物，陈默不甘心被顶替身份，林晚则始终无法原谅那个让她失去孩子的少年。至于司机……他才是真正的凶手。当年他酒驾，为了逃避责任，故意制造事故假象，将罪责推给无辜路人。可天道轮回，他也未能逃脱审判——他的灵魂被永远锁在这辆车上，日日夜夜承受着其他亡魂的怨恨与折磨。
灯光再次熄灭。这一次，黑暗持续得更久。当光线重新亮起时，驾驶座上的司机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过头，脖颈发出“咔咔”的声响，像是生锈的齿轮强行转动。他的脸……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皮肤焦黑剥落，露出下面蠕动的血肉，一只眼球挂在颧骨外，随着头部的动作轻轻晃荡。但他嘴角却咧开了，形成一个非人的笑容。
“你们……都想逃？”他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夹杂着无数哀嚎，“可规则就是规则——只有一个人能‘醒来’，其余的，只能留在这里，陪我。”
话音落下，车厢内的温度骤降，呼吸都结出了白霜。地板上的黑液迅速蔓延，缠上每个人的脚踝，冰冷刺骨，如同冥河的锁链。陈默拼命挣扎，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按回座位；林晚试图打开车门，却发现门把手变成了森森白骨；赵建国抱着布包蜷缩在角落，嘴里喃喃念着：“小宇……爷爷给你带蛋糕了……”
我知道，新一轮的记忆清洗即将开始。
每当真相逼近，这辆车就会重置时间线，抹去刚刚浮现的记忆，让我们再次陷入混乱与猜忌之中。唯有彻底面对内心最深的恐惧与悔恨，才有可能打破轮回。
我闭上眼，任由寒意侵袭全身。脑海中浮现出最后一幕：那天夜里，我并不是普通乘客。我是调查这起事故的记者，在搜集证据途中遭遇二次车祸，当场身亡。我的笔记本至今仍埋在翻车地点的泥土下，上面写着一行字：“真凶未伏法，冤魂难安息。”
而现在，我终于明白——我们要对抗的，不只是彼此的谎言，更是那个藏在记忆裂缝中的真相。
车轮再次缓缓转动，驶向雾中的断桥。桥的那一端，或许没有出口，只有更深的深渊。但如果我们不再逃避，不再否认，也许能在毁灭前的最后一刻，点燃一丝救赎的微光。
风从破碎的车窗灌进来，带着泥土与焚香的气息。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童谣声：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打死司机啦……”
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而司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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