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听到小钰要将她俩的事情坦白给穆萱和徐涛时，徐钰的心里同样是相当忐忑的。
归根结底，她终究是个鸠占鹊巢的外来者…在听完了她们的经历后，徐涛夫妇到底会有怎么样的反应？
是否被认可，是否能被接纳，未来又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
其实这些从小钰心中传递过来的焦虑，徐钰这边也有，甚至，考量到自己的来历，她的顾虑要更甚一些。
但是，她尊重小钰的选择，为了不让自己的心态影响到对方而使之止步不前，故而徐钰相当干脆地选择了“装死”。在最大限度封锁了自己这边可能回涌到心湖里的情感后，她就这么将自己置身于一个绝对的旁观者席位上，静静等待着身为“徐钰”父母的那对夫妻在知晓真相后降下最终的“审判”。
只是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自进入玄关后的第一个动作就如此辣眼，一上来就几乎是明牌告诉了穆萱徐涛二人她们的内核发生了改变…
哪怕…不用再顶着她的名头…也不必这么浮夸吧喂…
虽然她这个人确实不太会演戏，每当做这种事时也的确会有很多破绽…
但你这…
也是在那片让人浑身难受的寂静之中，本来想就这么全程隐匿在幕后的徐钰终究是没忍住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听到那道夹杂着疲惫感的“久违”声线，小钰当即眼前一亮，随后暗戳戳撇嘴：
“谁让你丢下我跑路的？嗷，现在觉得不行又冒出来了，早干嘛去了？”
徐钰没有心思和小姑娘拌嘴，当即透过躯体望向自刚刚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的穆萱。
穆萱僵在沙发上，原本那精心构筑的、足以冰封整个客厅的怒火堡垒，在女儿这完全脱离剧本的、狼狈又浮夸的“谢罪”冲击下，已然变得摇摇欲坠，裂痕遍布。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绷紧的下颌线条，因为极度的错愕而微微松弛。
她低头，看着依旧死死抱着自己小腿、形象全无、脸上糊满泪痕和一点可疑鼻涕的小钰。只见对方扬起的那双杏眼此刻湿漉漉的，像受惊的幼鹿，带着点缺氧的茫然、膝盖撞地的痛楚，还有一丝“好像搞砸了怎么办”的怂样，正偷偷摸摸地往上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穆萱的脸色。
就是这偷偷摸摸的一瞟。
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属于孩童般的、带着点笨拙试探的依赖……像一根淬了冰的针，毫无预兆地，狠狠扎进了穆萱记忆深处最柔软、也最久远的地方。
意识到了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这眼神的穆萱只觉得自己的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瞬间停滞。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攫住，死死锁在眼前女孩那张狼狈的小脸上。不再是愤怒，不再是错愕，而是一种近乎惊骇的、难以置信的探寻。她在那张熟悉的、属于她女儿“徐钰”的脸上，捕捉到了一种极其陌生却又……遥远得让她灵魂都为之震颤的气息。
一种笨拙的、原始的、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一种仿佛被时光遗忘在角落、蒙尘多年，此刻却骤然拂去尘埃，重新暴露在阳光下的……稚嫩。
这感觉……这种感觉……
穆萱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眼前的景象模糊又清晰，仿佛叠加了另一重时空的投影———不再是此刻跪在她脚边、哭得毫无形象的少女，而是……一个更小、更柔软、眼神更加懵懂清澈的身影。那个身影，会笨拙地、毫无章法地扑进她怀里撒娇；会因为她板起脸而不知所措地绞着衣角，眼神里带着这种原始的、小动物般的依赖和一点点被责备后的委屈；会因为一点小小的惊喜而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也会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挫折而哭得毫无形象，鼻涕眼泪糊一脸，然后不管不顾地把脸埋进她的衣服里蹭……
钰儿！
这个名字，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在灵魂深处轰然爆发。带着滚烫的熔岩和撕裂般的疼痛，瞬间冲垮了穆萱所有的理智堤坝，那个被她亲手封存在记忆最深处、只在午夜梦回时才会悄然浮现的、属于她四岁之前的亲生女儿的小名。
九年了，整整九年。
自从那场几乎夺走女儿生命的意外之后，自从女儿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她的钰儿，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同样顶着女儿面孔，眼神却过早沉淀了超越年龄的沉静、甚至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与成熟的女孩。穆萱花了很长时间去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去学习如何拥抱这个“新”的女儿，她叫她“钰钰”，把所有的爱和担忧都倾注在“钰钰”身上，将“钰儿”小心翼翼地封存，不敢轻易触碰，仿佛那是一个一碰即碎的琉璃梦。
可现在……就在这一刻。就在这个混乱不堪的客厅里。就在这个刚刚还像个泼皮无赖般滑跪抱腿哭嚎的女儿身上。那股属于“钰儿”的、笨拙的、纯粹的、遥远到几乎被遗忘的气息，竟然如此蛮横、如此不讲道理地……回来了。
穆萱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像被打翻的调色盘，所有的色彩都疯狂地旋转、碰撞、融合———有铺天盖地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狂喜，那失而复得的珍宝骤然出现在眼前的、源自血脉本能的巨大冲击。紧接着，是排山倒海的、尖锐到令人窒息的恐惧。这恐惧甚至压过了才刚生出的狂喜，钰儿回来了，那钰钰呢？！那个陪伴了她九年，同样是她用生命去爱着的钰钰呢？！她去哪了？！她还在吗？！
这狂喜与恐惧如同两条凶猛的毒蛇，在她胸腔里疯狂地撕咬、纠缠，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颤抖，指尖不可抑制地冰凉一片。
就在小钰被母亲眼中那翻江倒海、复杂到极致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想松开抱腿的手、甚至想往后缩的瞬间———
穆萱动了。
她的动作快得几乎超出了思考。那只原本放在膝上、紧握成拳、指节都因压抑愤怒而发白的手，如同挣脱了无形的锁链，猛地抬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径直伸向徐钰的脸颊，
她的目标，是徐钰左侧的脸颊。
拇指的指腹，带着母亲特有的、即使历经岁月也未曾完全磨平的、一点点薄茧的温软触感，精准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贴了上去。
然后，开始轻轻地、揉动。
一下。又一下。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触碰一件失而复得、却又脆弱得随时可能再次消失的稀世珍宝。指尖的触感无比清晰———少女脸颊肌肤的温热、弹性，还有刚才哭嚎时蹭上的、微微发干的泪痕。那触感是真实的，是鲜活的，是带着生命脉动的温度。
穆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拇指，盯着那被自己指腹轻轻揉按的、属于女儿的脸颊肌肤。她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翻涌着惊涛骇浪：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熔岩奔涌；深不见底的、对另一个“女儿”下落的恐惧如同寒冰深渊；还有那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冲击得支离破碎的茫然……种种情绪在她眼中激烈地碰撞、撕扯，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空洞的、巨大的不确定。
她该高兴吗？
是该高兴的吧？
毕竟……钰儿回来了。
她找了九年的钰儿，回来了。
她的亲生骨肉，那个四岁之前会软软糯糯叫她“妈妈”、会笨拙地表达爱意的小女儿，回来了！
可是……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质问虚无。
可是钰钰呢？
那个会在她疲惫时默默递上一杯温水的钰钰？
那个会为了目标眼神坚定得发亮的钰钰？
那个陪伴她走过了九年风雨、明明身躯娇小却总是逞强…早已成为她生命不可分割一部分的钰钰呢？
钰钰……又去了哪里？
这个念头如同最冰冷的毒液，瞬间浇熄了刚刚燃起的狂喜之火，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恐慌。
一个回来了，另一个却消失了？这真的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她该如何面对？她该如何选择？她……她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个带着“钰儿”气息的女儿，是否还是“完整”的？
穆萱的拇指依旧停留在徐钰的脸颊上，维持着那轻柔的揉动。她的目光却已不再聚焦于指尖的触感，而是穿透了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投向了某个虚无的、令人心碎的点。她的脸上，最终没有浮现出任何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没有喜极而泣，没有失而复得的激动，也没有面对未知的惊恐。只有一片近乎空白的、被巨大命运洪流冲击后留下的茫然与无措，以及那眼底深处，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浓得化不开的悲恸。
她像一个站在命运岔路口的旅人，手中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却发现自己永远失去了另一件同样视若生命的东西。巨大的空洞和茫然吞噬了她，让她一时之间，完全不知该如何自处。
而小钰，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悲伤和复杂情绪的触碰彻底弄懵了。脸颊上温柔的揉按触感如此陌生，母亲眼中那翻涌的、她完全看不懂的剧变光芒更是让她心底发慌。她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塑，只有那双杏眼里，充满了纯粹的、小动物般的困惑和不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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