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仁听了薄嘴唇的说法，长出一口气，半天也没有说话。
薄嘴唇引以为憾，讲，其他的都还好说，主要是怕影响小孩，一旦入刑留有案底就很麻烦，自己不说，下一代想当参个军当个兵，考公务员，进机关单位，估计都很困难，即使想进企业，也只能进民企和集体企业，想进国企也不是那么容易，入党提干更鸡巴瞎想。
薄嘴唇这么一讲，张守仁颇激动，说， 好了，算我倒霉，我出三万。
薄嘴唇眼睛一亮，说，我说嘛，我说向着你，你还不相信，这回明白了吧。我每年处理像你们这样的事儿多了去了，当事人深知一旦与刑法挂上钩儿，实在不划算，好了，你抓紧拿钱给人家，李文祥那边我还得去说，去劝，让他接受三万块钱的赔偿。
张守仁说，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三万块钱，别再到时候变卦！
张守仁的三万块钱很快就交到李文祥手上了。五万块钱的手术费，交了三万，还剩两万尚没有着落。
手术后的第四天，李文祥当月的工资发下来了，替岳母交了房贷后，只剩下一千多块钱，这一千多块钱是他们全家六口人这个月的生活费，这还不包括物业费、水费、电费和电话费。
一想到这些，李文祥在病床上待不住了。
隔天，医院催他抓紧交费，否则就停药不再给他吊水。因为他的疗程还没有结束，新农合医保暂时还报销不了，哪里有钱交？
李文祥当天晚上就吊着胳膊，偷偷离开医院回家去了。
家里的情形更令他糟心。之前他提出让超市老板暂时给家里送点吃喝的事，估计张守仁开始以为不用赔偿多少钱，他很积极地送了一次两次吃的，后来赔偿了三万块，他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再也没有送吃食过来。
厨房菜筐的地蛋和萝卜、白菜都被拎到客厅的电视机跟前，被吃得碎屑遍地都是。几个小孩好像争看电视打了架，连电视机的屏幕上摔的都是白菜叶子和萝卜皮。
赵起来看见李文祥吊着胳膊进家，有气无力地问他怎么了？
看来当事的几个小孩回家都没有说起李文祥与超市老板打架的事儿。
听了赵起来的问话，李文祥看了看她，没有比划说话。他的那只好胳膊好手，只要一举动，就会连带得那只受伤的手一钝一钝地疼。
你不会和人打架了吧？赵起来问，你从来不与人打架呀。
赵起来坐在轮椅上，面前的挡板上搁着一块吃了一半的地蛋，轮椅跟前的地上，扔着两个单个的蛋糕的塑封包皮，看来这些东西就是赵起来这几天吃的食物。
赵起来吃生地蛋的时候，嘴叉子两边抹上了地蛋上的脏泥，雪白的脸被那些黑色的粘泥映衬得有些瘆人，如果赵起来闭上眼睛，不会有人把她当成一个活人。
爸爸，我饿了，大虎和小豹认出他们的爸爸，一前一后从电视里跟前跑过来。
超市送了几次吃的东西？李文祥侧身用那只好手朝赵起来比划。
就送一次，两袋子面包和几袋子方便面。
赵起来靠在椅背上没有动弹，脑袋朝后仰着。她的眼珠子左右转了转，似乎在找刚才她提到的那些方便食品的包装袋。
李文祥走进孙叫枝的卧室，看见孙叫枝和他几天前离开时一样，仍然仰面朝天躺在床上。
看见李文祥走过来，她嘴里叽叽咕咕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床头上有一块没有吃完的地蛋疙瘩和一些白菜帮子。
你是文祥吗？你们家的房子办好了贷款没有？没有办好的话，叫你爸爸帮你们想办法！
孙叫枝两只胳膊在床上撑着上半截身子对李文祥说。意识一如既往地模糊不清。
将岳父赵振邦接回家办葬礼的时候，李文祥上楼来不仅告诉了媳妇儿赵起来，还对岳母孙叫枝说了。
看来孙叫枝的脑子越来越不行了，李文祥看着这个原先模样好看，身材匀称，能说会道落落大方的女人，如今变成这个瘦弱不堪，眼窝深陷，眉骨支棱，颧骨突出，嘴唇锋薄薄的模样，作为家里唯一一个思维清晰，能走会跳的人，他竟然无能为力，这叫他一时间六神无主，身子好像一下子飘到半空中去了，往上去是空茫的无边无际的天，往下去，则是死气沉沉，不能带给他任何正常生活气息的混凝土堆砌起来的空间。
从医院回来偷偷跑回家的时候，李文祥带着一丝从赵起来和孙叫枝那里寻求温馨爱抚的期待，现在看来一切皆成空，他并没有找到那种感觉，他所见到，或者说感受到的，只有悲观与失望，更多的则是责任的重担。
推开门的那一刻，现实击碎了他预期的那种可以倚靠的、略带微丝温暖的感受，满屋子好像充满了的粘稠的糖稀将他兜头罩住，他挣又挣不开，越挣，韧性越大，糖稀将他的身子裹得越紧。
李文祥站在客厅与孙叫枝卧室之间过梁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该做什么？帮谁做？谁最需要他的帮助。
爸爸，我饿了。
他的儿子，大虎和小豹，从身后拽住了他的衣襟说。
孙叫枝的两个儿子半躺在沙发上，听见大虎和小豹向他爸爸要吃的，都一起看着李文祥，看他就吃的问题能有什么解决的办法，他们已经吃白菜和地蛋、萝卜吃了两天了。现在除了弄点儿吃的，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李文祥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钞，这些钱是火葬场今天发给他的工资，还完岳母家的房贷后，就还剩下手里的这些了。这些钱光顾一家人吃喝都不够，更遑论其他的用度。如果再托人多打一份夜班工，显然也不现实，接运火葬场需要处理的个子不分昼夜，他随时都有可能接到命令前往执行。
怎么办呢？
李文祥手里的纸钞被他紧紧攥住，不如此，好像一阵风就会把它们吹跑似的。
电子支付随意性大，轻轻一点一笔钱就花掉了，这不符合他的节省原则。他故意取用纸钞，纸钞捏在手里，占有欲和归属感都很强，能克制自己的购物欲望。
李文祥捏着那叠过不多时就会被用个精光的纸钞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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